鐵行里:真實的劇場與劇場的真實

講真,因為窮,說不上是劇場常客。

講真,因為懶,除非超有感,否則不常寫作。

講真,喜歡陳炳釗今次「講真」。

「只有一個入口,卻彷彿有無數個出口,它連接著香港第一個華人商區的興衰,帝國航海傳奇,填海大歷史,家族小敘事、童夢與成長。」

劇刊上這段文字總括得很好,單單數十字,巳經建構了豐富的影像。一條毫不起眼的街道,一個小小的入口,在舞台上演變出無數的可能。

這個故事是關於陳炳釗在中環鐵行里成長的故事。由陳炳釗親自敍述家中小狗的故事開始,再由演員演繹不同的「陳炳釗的故事」。以童年軼事書寫城市發展,以個人敍事(personal narrative)描繪宏觀歷史 (grand narrative),香港生活結合土耳其遊歷影象,手法是有趣的。在一個已經什麼也不能說的世代,我們除了說自己,還餘下多少可以說的呢?

今天還可以玩 Wordle說早晨,可以吃豐富早餐,可以入劇場看戲,通通都要感恩;書寫自己,也是書寫歷史洪流裏面的一滴水。這一滴水,無論有多微小,其表面張力的折射或多或少總能反映點點環境的真實,透過水流的速度和流經的地方和方向,也算是見證着歷史點滴。鐵行里在市區重建當下面臨的消失,在在提醒自己,我們又有什麼很想記下?值得記下?還是任由記憶在水流日夜沖刷下逐漸消失?

我自己比較喜歡,是當演員朱栢康與梁天尺飾演的陳炳釗出場之後的故事發展,或許,真實的故事加上戲劇的變奏再呈現,還是來得多點趣味和吸引。不是說歷史的真實、個人故事的直面演繹真實不好看,着實當中舞台的設計、燈光以及影象效果巳經把單純說故事升華了很多。然而我還是喜歡劇場空間的魔幻變奏,結合真實與虛構情節,「你以為佢講真,其實佢講假」地以假說真、以真亂假,以劇場美學重新呈現真實的文本,或許在可見的未來,是更真實地呈現真實故事更好的方法。回家後閱讀前進進劇場的「真實劇場探索計劃」小冊子,呼應着我近來在思考劇場的治癒性,可以如何回應人們真實生活裏的情感需要;怎樣的文本才具有帶治癒性的回應力?自傳式、紀錄或是記事式文本的真實,才能反映真實?赤裸裸的全然真實才是真實?怎樣的真實才是重要?

喜歡今次的舞台、燈光設計及影像製作,枱的四角設置小平台,由對稱的上落樓梯連接着,台的中央是兩段八字型台階連接三個演區,台的最前端是碼頭的繫船柱,象徵着中環臨海位置。整個設計用上大細不一的影像投射,演出全長約兩小時,一點沒有悶場,燈光和影像的變化,讓人看得很舒服,把香港一條小巷里的前世今生,在最初約半小時內就訴說了。想像自己在讀一本書,或是由一個說書人平白地讀出來,也許悶到瞓着。但一段又一段中環早期歷史,加上一幅又一幅的歷史照片,古往今來,配合台上影像的變化和演員演繹,畫面就豐富得多了。

整個故事雖然是陳炳釗導演自己真實的童年故事,其中穿插了虛構的情節,哪屬真實?哪屬虛構?對劇場觀眾而言,到底重要嗎?於我而言,重要的也許不是哪部分的內容屬於真實,重要的是參與者在當中能夠領略或體會自己真實的那部分有多少。就如哈維爾在《無權者的力量》一書中提出我們要「活在真實中」。一齣好的作品,無論文本有多少真實的成分,我看,更重要的是,讓我們能窺探和討論、甚至繼續書寫、尋索、堅持、守護屬於我們自己每一個人的真實面貌,以及這個城市的「磊落真誠」:

所以磊落真誠的生活和謊瞞騙隱的生活是交織在一起的。磊落真誠的生活是受壓抑的選擇,目標是達致真誠境界。而謊瞞騙隱的生活,卻是在追求這個目標的過程中,虛與委蛇的回應。

「歷史與記憶在離散,身份在潛行。」

演出劇目:鐵行里

演出地點:西九文化區Freespace自由空間
主辦:前進進戲劇工作坊
觀看場次:2022年5月18日下午八時正

劇照截圖自宣傳短片:https://fb.watch/d5vgVjUG58/

上次講前進進的演出,原來巳經係2010年的Hamlet b. – 與歷史連結的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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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談敍事治療 Narrative Therapy

時代越壞,無力感越重,越想做好自己。

生命是一場修行,每日所經歷的正是煉淨我們的道場;我們不能影響他人,對世界也未必有什麼貢獻,我們卻能改變自己,操練身心靈,每日努力好好地活,保持情緒和身體健康,也許還能為他人付出一點點,「祈求沒欠世界什麼」。

為了幫助我服侍的治療個案,一直不斷學習、提升自己,希望能給案主更好的諮詢服務。這個夏季好奮進,在身心靈操練各方面都有用功。讀了幾本小說,參與了一些網上講座,去了一次退修,還上了三個實體短期課程,都與治療有關 – 兒童靜觀、屋樹人 和 敍事治療。其中最喜歡的是後者。

老師經常說,時代進步,後現代需要後現代的治療方法,我很認同。敍事治療是治療師與案主作為共同作者(co-author),一起把故事以敍事方式,解構(unpack)原來案主所認知的事件,以不同視點重新建構起來(co-construct),過程著重時代及個人故事脈絡(context)甚於內容(content) ,因為案主談及的真相 (truth),或許還有更多封塵的故事被遺忘了,更多不同的面向(multiple truth)有待發掘,治療師此時提供一個平台或階梯,一起與案主尋找故事缺漏 (story gap),讓閃亮時刻 (sparking moment)重現,由案主本人重寫生命故事。

很欣賞趙威廉老師的風趣幽默,複雜多層次的敍事治療技巧,他竟以簡單「港女三式」概括了:「真係架?😅」「點解嘅?🧐」「仲有呢?😇」(老師說一定要加上「心心眼」😍)還有就是「你鐘意啦!😎」很貼地的教學,深入淺出,讓我們較容易掌握所學,當中也有很多反思。

發現戲劇及形體動作治療(英國芝麻模式)與敍事治療也有相似的地方,其中都是提供一個安全的平台,透過共同探索,尋找故事的不同可能,讓案主以新角度「演繹」自己。還有由案主作主導,都跟我們所說 “Be with the clients at where they are” 不謀而合。

其中不同之處,卻對我帶來很大的挑戰。敍事治療強調案主才是自己人生的專家,治療師應有「不設前提」的原則 (No Knowing),意即治療師要假設我們對案主一無所知,一切由零開始去發掘,解構既有的評估框架。

由讀哲學、輔導學到戲劇治療,都有不同的理論及分析訓練,無論是基本語理分析、Carl Rogers 的人本治療,還是Erik Erikson的發展心理學,更多影響我的是榮格Carl Jung的分析心理學,都是經年累月地建構了一些既定知識和分析資料庫,一下子要 unlearn,不設前提,著實一點不易(雖然老師都說沒可能完全歸零)。然而,卻正因如此,我卻喜歡了這種「治療師不用扮演專家」的實踐方法,彷彿可以更真確地做回自己。

敍事治療由Michael White創立,強調這㮔方式是一種世界觀、生活實踐,而非「理論」「模式」。治療師與案主是平等的,甚至案主才是領航員,這一種角色定位(或「不定位」)讓治療關係更顯自然。坦白說,我一直都很怕一些機構或案主要你「保証醫好」「包生仔」「唔該show quali 」那種種要你扮專家的眼光/請求,事實上,心理治療是一個互動互信的過程,治療結果也跟這個信任有偌大關係。

到了該放下就放下的年紀,各方面都在學習「斷捨離」- 在治療工作上,同樣地學習斷絕不需要的既有形象、捨棄多餘的顧慮、脫離執著的各式各樣理論知識,什麼對於案主是最有幫助的,還是我最看重的 – 以真、以誠,同在、同行 Be with the clients at where they a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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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mlet b.-與歷史結連的軌跡

繼《哈奈馬仙》、《賣飛佛時代》之後,香港前進進劇場導演陳炳釗聯同台灣莫比斯圓環創作公社的張藝生以《hamlet b.》繼續探討消費主義與我們的關係。

hamlet b.以德國劇作家海納.穆勒 (Heiner Muller)在1977年創作的《哈姆雷特機器》為文本參考,講述在全球化與文化產業的發展下,劇場創作變成了可以不斷被複製的藝術商品,原本要破碎不斷溶化的大冰塊作為象徵對抗全球暖化行動的街頭行為藝術家哈姆雷特,在機遇之下當上了亞洲巡迴劇目《哈奈馬仙》的眾多扮演哈姆雷特演員(a, b, c, d….)之一“hamlet b”;在街頭行動時遇上的知音人奧菲麗亞,為了尋找藝術家哈姆雷特的腳踪,背著紅色的 hamlet b.名牌手袋,趕上開往大西北的列車,觀看第一百場《哈奈馬仙》。

文本作者陳炳釗在探討文化消費、品牌崇拜、劇作藝術性以及演員與觀眾關係的同時,在舞台底部竭斯底里的hamlet b,那努力表現憤怒的神態,那奮力敲打冰塊的舉動,那時空穿梭的片斷,這些象徵符號正好揭示潛存於此劇創作背後的集體潛意識,呈現故事、文本、影象與作者在歷史上不斷重覆上演的軌跡。

故事
憤怒是很多故事發展的軸心主題。哈姆雷特這個人物造型,透過劇作家世代相傳的描繪,化成了憤怒的符號。十七世紀,莎士比亞筆下的丹麥王子哈姆雷特,對母后和叔叔的不忠不義以復仇行動表達其憤怒;二十世紀的海納.穆勒藉哈姆雷特的憤怒,帶出他對七十年代資本主義的批判;廿一世紀的陳炳釗藉哈姆雷特這人物原型,探討現代人對文化產業各種或隱或現的憤怒形態。

文本
「我是哈姆雷特。我站在海邊跟浪濤說話,巴啦巴啦巴啦」──To be or not to be是經典的舞台名句,舞台上的思考,映照戲如人生、人生如戲的終極關懷。第一百場《哈奈馬仙》開場之前,飾演哈姆雷特的hamlet b崩潰了,唸的仍是穆勒於《哈姆雷特機器》內的台詞:「我唔係哈姆雷特,我唔再做戲,我嘅台詞毫無內容,意象的血肉已經被我嘅思慮吸乾。我嘅戲唔再上演,我身後嘅布景已經被人換走,俾嗰啲唔鍾意我嘅戲嘅人換走,為嗰啲對佢地嚟講毫無意義嘅人換走。我唔再做戲」。我是哈姆雷特。哈姆雷特不是哈姆雷特。我是我,我不是我。誰是哈姆雷特?什麼才是我?台詞背後,「生存」與「死亡」/「興起」與「衰微」永遠是人類恆久思考的哲學問題。

影象
看著hamlet b. 的宣傳短片及單張,是蔡運華飾演的奧菲麗亞,手挽著紅色的 hamlet b.手袋浮於河上的影象,與英國畫家John Everett Millais於1852年就莎士比亞的《王子復仇記》中奧菲麗亞遇溺而作的《奧菲麗亞》看似同出一轍。河是流動,還是靜止?水是動態,還是固狀?不同形態的水有不同的象徵意味。水是生命與重生──嬰孩隨著母親的羊胎水而出,人靠水而存活,信徒以水來施行浸禮,靈性重生。一百多年來,奧菲麗亞掙扎於理性與迷戀的女性形象,不同的藝術家以畫作、故事及多媒體形式在歲月中不斷把她重新建構,似乎也離不開女人這大地母親原型出於水,也回歸於水的亙古傳說。流動的水是生命氣息的湧溢,冰是水凝固的狀態,窒礙生命力量的流動。劇中「破冰而出」的隱喻,是一股喚醒生命的爆炸動力。

作者
莎士比亞的劇作往往取材自民間傳說、通俗故事及舊有劇本,並加入當時的社會境況及個人看法而創作的。到二十世紀,海納.穆勒換上七十年代的外衣,把莎士比亞的長篇故事《王子復仇記》化為只得數千字的《哈姆雷特機器》,以摧毁哈姆雷特來成就他的著迷;這幾年間,陳炳釗以穆勒的《哈姆雷特機器》創作他的消費時代三部曲:《哈奈馬仙》、《賣飛佛時代》及《hamlet b.》,同樣表現他對哈姆雷特/穆勒的熱愛。

每一個作者都有吸引他們的創作前賢,甚至達至迷戀狀態,就如劇中飾演觀眾的奧菲麗亞對演員哈姆雷特的執迷,是經常處於亢奮狀態的交感神經裡,不受意志支配的自主行為。文化承傳下的創作動力,彷彿是莎翁筆下的幽靈父親,在呼喊丹麥王子哈姆雷特,喚起他對家族的憤怒,也跟我們一代又一代的「哈姆雷特」作家們遙遙呼應,叫他們(我們)不忘時代裡的種種不公不義,也因此帶領他們(我們)延伸那份迷戀關係。

劇介借用法國哲學家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的一番話來形容今日的消費時代:「我們生活於物的時代:根據其節奏與不斷替換的現實而生活著。」

時代的佈景雖然不斷更替,然而歷史的進程與創作的承傳卻是有跡可尋。

演出劇目:hamlet b.
演出地點:前進進牛棚劇場(香港)
觀看場次:2010年12月12日下午三時正
另有場次先後於台灣兩廳院及廣東現代舞團小劇場演出。

最先發表於獨立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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