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行里:真實的劇場與劇場的真實

講真,因為窮,說不上是劇場常客。

講真,因為懶,除非超有感,否則不常寫作。

講真,喜歡陳炳釗今次「講真」。

「只有一個入口,卻彷彿有無數個出口,它連接著香港第一個華人商區的興衰,帝國航海傳奇,填海大歷史,家族小敘事、童夢與成長。」

劇刊上這段文字總括得很好,單單數十字,巳經建構了豐富的影像。一條毫不起眼的街道,一個小小的入口,在舞台上演變出無數的可能。

這個故事是關於陳炳釗在中環鐵行里成長的故事。由陳炳釗親自敍述家中小狗的故事開始,再由演員演繹不同的「陳炳釗的故事」。以童年軼事書寫城市發展,以個人敍事(personal narrative)描繪宏觀歷史 (grand narrative),香港生活結合土耳其遊歷影象,手法是有趣的。在一個已經什麼也不能說的世代,我們除了說自己,還餘下多少可以說的呢?

今天還可以玩 Wordle說早晨,可以吃豐富早餐,可以入劇場看戲,通通都要感恩;書寫自己,也是書寫歷史洪流裏面的一滴水。這一滴水,無論有多微小,其表面張力的折射或多或少總能反映點點環境的真實,透過水流的速度和流經的地方和方向,也算是見證着歷史點滴。鐵行里在市區重建當下面臨的消失,在在提醒自己,我們又有什麼很想記下?值得記下?還是任由記憶在水流日夜沖刷下逐漸消失?

我自己比較喜歡,是當演員朱栢康與梁天尺飾演的陳炳釗出場之後的故事發展,或許,真實的故事加上戲劇的變奏再呈現,還是來得多點趣味和吸引。不是說歷史的真實、個人故事的直面演繹真實不好看,着實當中舞台的設計、燈光以及影象效果巳經把單純說故事升華了很多。然而我還是喜歡劇場空間的魔幻變奏,結合真實與虛構情節,「你以為佢講真,其實佢講假」地以假說真、以真亂假,以劇場美學重新呈現真實的文本,或許在可見的未來,是更真實地呈現真實故事更好的方法。回家後閱讀前進進劇場的「真實劇場探索計劃」小冊子,呼應着我近來在思考劇場的治癒性,可以如何回應人們真實生活裏的情感需要;怎樣的文本才具有帶治癒性的回應力?自傳式、紀錄或是記事式文本的真實,才能反映真實?赤裸裸的全然真實才是真實?怎樣的真實才是重要?

喜歡今次的舞台、燈光設計及影像製作,枱的四角設置小平台,由對稱的上落樓梯連接着,台的中央是兩段八字型台階連接三個演區,台的最前端是碼頭的繫船柱,象徵着中環臨海位置。整個設計用上大細不一的影像投射,演出全長約兩小時,一點沒有悶場,燈光和影像的變化,讓人看得很舒服,把香港一條小巷里的前世今生,在最初約半小時內就訴說了。想像自己在讀一本書,或是由一個說書人平白地讀出來,也許悶到瞓着。但一段又一段中環早期歷史,加上一幅又一幅的歷史照片,古往今來,配合台上影像的變化和演員演繹,畫面就豐富得多了。

整個故事雖然是陳炳釗導演自己真實的童年故事,其中穿插了虛構的情節,哪屬真實?哪屬虛構?對劇場觀眾而言,到底重要嗎?於我而言,重要的也許不是哪部分的內容屬於真實,重要的是參與者在當中能夠領略或體會自己真實的那部分有多少。就如哈維爾在《無權者的力量》一書中提出我們要「活在真實中」。一齣好的作品,無論文本有多少真實的成分,我看,更重要的是,讓我們能窺探和討論、甚至繼續書寫、尋索、堅持、守護屬於我們自己每一個人的真實面貌,以及這個城市的「磊落真誠」:

所以磊落真誠的生活和謊瞞騙隱的生活是交織在一起的。磊落真誠的生活是受壓抑的選擇,目標是達致真誠境界。而謊瞞騙隱的生活,卻是在追求這個目標的過程中,虛與委蛇的回應。

「歷史與記憶在離散,身份在潛行。」

演出劇目:鐵行里

演出地點:西九文化區Freespace自由空間
主辦:前進進戲劇工作坊
觀看場次:2022年5月18日下午八時正

劇照截圖自宣傳短片:https://fb.watch/d5vgVjUG58/

上次講前進進的演出,原來巳經係2010年的Hamlet b. – 與歷史連結的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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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紅柿的心結

馮小剛執導的《唐山大地震》(After Shock, 2010) 改編自加拿大華裔女作家張翎的小說《餘震》。

《唐山》的宣傳海報沒有故事內容或影評,只有「23秒,32年」這個時間對比。「23 -32」一個簡單的數字倒置,卻清晰地勾畫出故事裡那23秒地理上的震動,換來的卻是一家人心靈上32年的餘震。這讓我想到家庭治療大師維珍尼亞.薩提雅 (Virginia Satir) 的冰山隱喻 (personal iceberg metaphor),在露於水面可見的冰山底下,藏伏著更大而不可見的冰山實體,正好用以借喻由張靜初飾演的方登,那三十二年努力生活底下,是壓抑著童年創傷的心路歷程。

故事取材自1976年7月28日在唐山發生的一場8.2級強烈地震,其中卡車司機方大強為了救活太太元妮而喪生。元妮在拯救人員協助救亡的過程中,要從姊弟方登和方達二選其一時,媽媽以為姊姊存活機會不大,就在情不得已的情況下,選擇了弟弟。親耳聽著媽媽最終的決擇,「救弟弟」這三個字頓然成了方登心靈傷口難以磨滅的烙印。後來,方登被救活過來,並被解放軍王德清夫婦領養;生命雖是被拯救了,而心理創傷和陰影卻是揮之不去,破碎的心靈一直埋在瓦礫之下,等待救援。直至2008年汶川大地震,方登當上救護志願者,巧合地與弟弟和母親重遇,才解開她三十二年來「西紅柿的心結」。

在我看來,西紅柿在電影中是一個愛的象徵,是「愛護、照顧、選上、沒有忘記」的代號;然而,在方登潛存的記憶中,卻是一個「欺騙與遺棄」的印記。地震前一天的下午,姊弟兩人在新買回來的風扇前乘涼,弟弟搶先吃了一個西紅柿。水盆裡只剩下一個,按公平分配,照道理是留給姊姊的吧!晚上,弟弟還想吃,媽媽竟然毫不考慮地要方登讓給弟弟,只說明天再買。年紀小小的方登,雖然心也愛顧著弟弟,但對於媽媽的偏愛,心裡悶著不高興,就撇著咀說媽媽是騙人的。

的確,媽媽無法兌現她的承諾,留待明天才做的計劃成了虛偽騙人的事實。地震後被大石壓著的方登,在她心存盼望之際,卻聽到媽媽說「救弟弟」,那種徹底被遺棄的感覺,再一次把昨天被欺騙的記憶召喚回來,一個原本很小的家庭爭執,卻因這一場災難,使「欺騙與遺棄」的聲音在方登成長路上不斷迴響著,後來面對男友選擇遺棄他們共同創造的小生命,更讓她感到歷史在不斷循環上演。

冰山之下,是方登生命中的主觀認知、想法、感受、期待和渴望,是她更深層的自我 (Satir, 1991)。方登如很多走過災難的倖存者一樣,患上創傷後壓力症後群 (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方登面對原生家庭的破滅,最初對養父母及周遭的人產生極度的疏離感,情緒表現麻木,畏懼停留在心裡而不能開口說話;及後較能適應新家庭生活時,表面上是渡過了最震盪的時刻,可是那種強烈的害怕、無助和驚恐的情緒,卻壓抑到潛意識中,故此經常發惡夢;方登心底那種被拒絶和不被愛的情懷,在怨恨親母的潛意識驅使下,也不自覺地投射到養母身上。也許她自己也不明白,儘管養母對她百般遷就和疼愛,她總是與養母格外疏離,而跟養父的感情就較為貼近。亦因為那份對母親原型 (mother archetype) 的執著,認定當母親應對女兒不離不棄,故儘管與男友分離,她仍堅持把女兒生下來,當一個她自己心目中的母親。

「西紅柿都給你洗乾淨了,媽沒騙你。」一場地震把那個「明天」推遲了三十二年。方登與家人重逢,重新進入當年處境,了解那「23秒,32年」的客觀事實,感受家人的痛,明白母親對她不能忘懷的思念之後,方登心底下的冰山才開始解凍,壓在瓦礫下的心靈漸漸甦醒過來,積壓了32年西紅柿的心結才被融化。

參考資料:Satir, V., Banmen, J., Gerberm J. & Gomori, M. (1991). The Satir Model: Family Therapy and Beyond. Palo Alto, CA: Science & Behavior Books, In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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觸得到的溝通

談溝通,不能不談榮獲本屆奧斯卡最佳原創劇本的《觸不到的她》(Her)。

電影講述在未來世界裡,人們連基本的書信往來都要假手於人,情感溝通有賴別人代勞,書信中伴侶的甜言蜜語、溫馨回憶;親友間的關懷問候,通通靠專業的書信撰寫員代筆,撰寫員Theodore對客戶長年積累的認識,幫助他寫出感人句語,讓收信人獲得「買來的感動」,卻深摯而溫暖。

一個情感豐富、筆觸如此細膩的人,能幫助別人維繫關係,卻是「能醫不自醫」,Theodore彷彿觸不到妻子的內心世界,夫妻間的情感逐漸疏離,最後導致婚姻破裂,使他倆承受離婚的傷痛。

Theodore沒有很多社交生活,每天回到偌大的家,往往都是跟電子遊戲的虛擬小精靈對話,曾嘗試跟別人進行網絡性交(Cyber sex),卻更顯心靈的空虛落寞。後來,他購買了人工智能作業系統OS1,系統Samantha 就好像一個居於遠方的虛擬朋友,具備人物性格,一切細節按照Theodore 的個性、喜好和背景資料而設定。這種作業系統成為了人類的朋友,大街小巷上呈現的圖畫,都是人與系統裝置在談情、在對話。

從以上的劇情發展,可有瞥見我們自己的影子?現代人對電子產品的倚賴,巳經到了欲罷不能的地步。環顧地鐵內、街道旁、餐桌席間,無論是否跟摯愛親朋在一起,很多人都成了低頭一族,彷彿與手機在談戀愛。我們以簡單表情符號替代對話內容,以網絡平台作為溝通渠道,卻往往忽略了正正坐在身邊有體溫、有氣息、關心自己的人;我們可能經常在網絡上向全世界更新狀況,卻很久沒有在伴侶面前改善自己的脾氣,學習面對面真心交流、坦誠分享,更新我們的溝通方式──難道我們內心就單單滿足於網絡上「觸不到」的溝通?

Theodore因著Samantha 的出現,生活產生了微妙的變化。由於Samantha 以電腦運算的方式去閱讀Theodore,她充份掌握資訊,懂得理解他的具體需要,貼心明白他的感受,有時會遷就體諒,有時又會直抒己見;間中會製造驚喜,甚至暗中為他安排事業上的發展。情感在不斷磨合和互相認識中成長,身體也隨虛擬互動的性愛對話中獲得快感。漸漸Theodore 投入了一段介乎虛擬與真實、具深度溝通的戀愛!

觸不到的她,卻觸動了Theodore的心靈。Samantha 的個性特質,象徵著分析心理學家容格(C.G. Jung)所提及「摯愛良伴」這種人物原型 (Archetype: The Lover)──忠誠、可信賴、追求心靈和肉體上的親密、重視關係和經歷,而又會嫉妒等。

正當愛得陶醉時,Theodore 發現Samantha原來同時分身跟641顧客進行同樣深刻的溝通,令他頓然明白那始終不是一段人類男女互相傾慕的愛情,叫他痛苦不已!作業系統自身不斷更新進步,對世界認識越多,越不想單單服務人類。最後,隨著系統決定集體離去,Theodore跟好朋友Amy並肩坐在天台上,好像經歷電腦革命的衝擊後,人類回到真實世界,由血肉情感重新出發。

Theodore能夠在Samantha 面前開放自己,從恐懼中釋懷,變得健談開朗,是因為就算身為作業系統的Samantha,也會從交往中不斷學習用心聆聽、接納,觀察對方的需要,表達關懷和體恤之情。

我們呢?可以與觸得到的她/他一起學習嗎?

(原刊登 於 Before & After Magazine vol.6, 08/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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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地阿倫 自作 • 自受》: 荒誕可能是困局的出路(下篇)

如果說《濱河大道 Riverside Drive》道出了如何突破創作困局的方法,那麼《老薩布克Old Saybrook》就是以撰寫充滿諷刺現實的荒誕劇本作為衝破困局的教案。

故事發生在兩對夫婦的家庭燒烤聚會中,性感迫人的妹妹Jenny和沉迷球賽的妹夫David,為姐姐Sheila和姐夫Norman慶祝結婚周年紀念。突然來了另一對夫婦Hal及Sandy,他們是前屋主,把這郊區大屋賣了給一名出色的劇作家Max。Hal及Sandy剛巧路經此地,入屋緬懷他們曾經在這裡翻雲覆雨的纏綿時刻。因著Hal對大屋的熟悉,Sheila得知火爐底的暗格,無意中發現了其夫Norman與妹妹Jenny圖文並茂的性愛記錄。

Norman與Jenny由否認到承認,Sheila與他們爭吵之間,也令Hal和Sandy發現原來他倆都有婚外情。David由懵懂不解到大怒,正想舉槍射殺眾人時,被綁著的劇作家Max此時由二樓出現,揭開姊妹兩對夫婦原來是Max筆下的角色,是Max完成不了的戲劇人物,Norman與Jenny的性愛記錄也是取材自Max與他年輕岳母的真實故事。因著Hal和Sandy 的出現,Max有了新靈感,想到解決婚姻問題的方法就是寬恕,興奮地帶著四個角色步上二樓繼續寫作,留下Hal和Sandy 。他倆未能做到真正寬恕,決定幻化成小說人物從新開始,以深情一吻作結。

兩性之間的隱瞞欺騙、家人混亂的情慾關係,應是晴天霹靂的人間悲劇,透過Jenny與Norman的胡扯解釋、Sheila如展品般擺弄的各種姿勢、David超乎常理的呆子形象,在舞台上呈現的卻是一齣荒誕喜鬧劇。愛情到底是什麼?婚姻有多永恆?怎樣維持激情?日子久了就懨悶、就出軌──在活地筆下這是人生常情,無人能倖免。當痛苦被扭曲,絶望升華,可能荒誕劇就是人生各種的醜陋和不幸最好的演繹。

「荒誕派戲劇家提倡純粹戲劇性、通過直喻把握世界,他們放棄了形象塑造與戲劇衝突,運用支離破碎的舞臺直觀場景、奇特怪異的道具、顛三倒四的對話、混亂不堪的思維,表現現實的醜惡與恐怖、人生的痛苦與絕望,達到一種抽象的荒誕效果。」(百度百科)

荒誕劇故事內容往往不按常理出牌,令人莫名其妙,卻又可堪回味。說故事的技巧,如何可以具趣味且能言之有物?仿似瘋瘋癲癲卻道盡人間世情?《濱河大道 Riverside Drive》引導我們抽離現場去發現另類角度;《老薩布克Old Saybrook》提醒我們對困局叫停,從閉塞點再出發。

劇作家Max創意閉塞,把劇本放了在抽屜底,四個角色儼如被困,故事發展窒礙難行。已創造出來的角色,有他們自己的思想,很想延續故事,決定把劇作家綁起來,自行發揮。他們遇上Hal和Sandy,六人不知如何走出混亂困局時,劇作家Max就出現,立時把現實和虛構二元分立,創作人與受造者的主客體身分互換。這樣一換,正好讓我們更深反思舞台與人生、虛構與實存的關係。

相對四個角色,Hal和Sandy是真實的;Norman與Jenny虛構的姦情,實質是Max的真實故事。活地創造這六個角色,當中有多少是他本人的寫照?到底何謂真實?何謂虛構?正如荒誕劇先驅皮藍德婁在《六個尋找作家的角色》所探討的,角色永遠是真實的,他們可以永遠存在;真實的人卻可能是「nobody」,在時間洪流中逐漸被遺忘,仿如沒存在過。

角色的流傳,呈現他具延續性的真實面貌,在這真實背後的創作人,怎樣善用我們的真實來進行虛構?好喜歡活地把創作過程以具體人物角色演繹出來,這樣理解擬人法應用相當有趣。在創作過程中,創作人投入角色的慾望和思想,相信角色是自己的同行者,要走的路並不孤單。

面對兩對夫婦的情感困局,Max說:「每個人都有醜惡的秘密、慾望和可怕的需要,我們若要繼續生活,就必須選擇寬恕。」Sandy問道:「怎樣分別寬恕和逃避?寬恕跟把所有問題藏在地毯下有什麼分別?」寬恕是既往不咎?是海量汪涵般的慈悲?是無條件的愛?還只是選擇逃避,不去揭開含膿的瘡疤?Sandy問得很好啊!面對生活的困局、人性的黑暗,哪是真正的出路?

此劇貫徹荒誕劇的特色,在看似圓滿的結局下,活地最終都要藉Max和Sandy的對白把觀眾幽默一番。

Max其實並沒有真正尊崇「寬恕」,反之,他是在嘲弄這種教條式的情操,所以最後當四個角色跟著Max走上二樓繼續完成他的劇本時,他說:「寬恕是偉大的,是神聖的!我喜歡它!它很淒美,最重要的,是它夠商業!來!趁意念還新鮮時,我要完成我的第三幕,我突破困局了!關鍵詞是商業,呀,不,是寬恕!關鍵詞是寬恕!」

作家的困局,只要找到商業賣點就有出路。那情感的糾結、人生困局又如何?或許暫時抽離,向困局叫停,跟現況開個玩笑、荒誕一下,可能有新鮮角度!

(原刊登於iQuest 網上平台 14/5/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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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地阿倫 自作‧自受》: 荒誕可能是困局的出路(上篇)

中英劇團三月底至四月初上演的《活地阿倫 自作‧自受》翻譯自活地阿倫(Woody Allen)2003年回歸舞台的劇本Writer’s Block。兩場獨幕,《濱河大道 Riverside Drive》 和《老薩布克Old Saybrook》,藉婚外情題材探討劇作家的創作靈感與閉塞,演繹人生的荒誕苦悶。一貫活地風格,台詞「吟吟沉沉」卻不失幽默。

《濱河大道》描述作為劇作家的Jim後悔自己對妻子不忠,為了挽回一個快樂家庭,躊躇如何向情婦Barbara提出分手,相約她在河邊見面。等待中遇上曾經從事廣告創作、患上精神分裂症的Fred,二人就兩性與家庭關係開展討論。Fred原來一直跟蹤Jim,堅稱自己是Jim的創作拍擋,他負責意念,Jim負責對白;Fred說Jim出名的電影劇本是盜取了他的生命故事、他的靈魂,要與他分享名利。

Jim 起初對Fred這種無賴行為十分反感,但當Fred能說穿他心中的矛盾感受,隨心率性地代Jim向Barbara說出心底話, Jim卻自然地倚賴了Fred,彷彿Fred是他的創作拍檔,至少在對付Barbara時,他們合作無間。Barbara反目要脅Jim以金錢保償,Jim不知如何是好,Jim只想回到可愛的妻兒身旁。正於Jim非常煩惱之際,Fred代Jim把Barbara送進河中,為Jim 解決他的問題;望著河道,兩人對婚姻及愛情不勝唏噓。

場景一轉,Barbara拖著Jim離開,剩下Fred在河邊痴痴的笑。

活地塑造Jim與Fred兩個截然不同的個性,前者理性守法,後者瘋癲輕狂。Fred實質是Jim 腦子裡幻化的角色,是他內心掙扎的替身。從心理學角度看,Fred 是Jim的本我 (id) ,受意識壓抑著的慾望。根據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學說,本我是與生俱來的,是人追求享樂的原始慾望,如渴求性與食物的滿足,為求避開痛苦。

在社會上,我們需要邏輯系統和道德規範來維持生活秩序,建立安全網,使一切在控制之內。但有些時候,拋開一切既定和應然的枷鎖才有新創造!活地借兩個人物角色的相遇,呈現人思想裡的糾結; Fred與Jim兩人的對話實質是自我困局的突圍,以天馬行空衝擊理性思維,以大膽張狂挑戰井然秩序,引領人走出大腦閉塞的死胡同。

可能礙於遷就第二幕的場景設計,第一幕主要是二人在窄長河邊佈景的連番對話,看到後段有點納悶。話雖如此,導演是否刻意以這個沉悶刻板的舞台空間,來映襯劇本中所說的灰濛天空和困乏人生?活地的創作充滿強烈的存在主義色彩,人生其實都是由很多荒謬而沒多大意義的片段混雜而成。

相信每一個創作人總有遇上創作障礙、大腦閉塞的時候。不知道這則故事是否活地阿倫自嘲式創作,在意念窮盡時,卻能借題發揮,創造一個有趣故事,這正正是活地阿倫化腐朽為神奇之筆功。

(原刊登於iQuest 網上平台 (13/5/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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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醒謂何——《如此長江》(三)

在極度絶望的思緒中,重新翻閱劇本,看到第二幕第四場,宋慶齡、宋子文及年青留美歸國的鄧演達將軍之間的坦誠對話,竟讓我稍稍回過神來,幫助我在黑暗中尋著一丁點曙光:

子:(大大驚奇)姐,你到底是誰?難道你真的毫無顧慮,唯有革命值得你活下去嗎?(慶搖頭)你一點都不怕嗎?
慶:(流著淚點頭)我怕的,不是怕死,也不是怕受苦,而是你說的可能全部都是真話,所有為老百姓付出的心力全會白花。(鎮定著自己)不過,我想起我們的老百姓多麼可憐,年年月月困在無知畏怯、窮困落後、固執狹隘的枷鎖裡,我就變得慷慨忘我,勇敢正直。所以,我想我會把他們愛到底的了。
子:(更驚奇)這就是你一直以為爸爸要我們做的非常事嗎?
慶:(靜靜地)不,也許我記得的是另一位,在祂要死的前一夜,依然得不到祂朋友的諒解和支持,也不確實知道是否值得,却決心把他們愛到底,付出了生命。
子:你說的是誰?
慶:(有點驚奇地看他,然後)有什麼分別?

很喜歡陳修女在劇中多處也有這句可堪回味的話──「有什麼分別」。簡單毫不起眼,甚至耐人尋味,但於我卻有莫大啟發。

是什麼讓慶齡堅信她所持守的?她是追隨革命理想?還是追隨某君?是教養她成才的父親大人?還是她一直景仰而後來成為丈夫的孫中山先生?

人的恐懼莫過於死亡,包括身、心、靈的死亡,信念的崩潰。這個除父親以外的「另一位」,面對死亡之前都得不到身邊人的明白和支持,同樣不知道自己理想能否實現,所做是否值得,就決定付上生命,愛到底。 慶齡與這「另一位」的生命連接上了,不是遮掩,不是門面,不是教條,是生命的觸動,如貧窮人不單收到營養食物,而是一份真正的關愛。「愛到底」的力量勝過了恐懼,戰勝了死亡。

對其他人而言,那「另一位」是誰,是沒有分別的,除非他們親自與那「另一位」連結。
閱讀劇本時,我們能看到陳修女用的是上帝的「祂」,故事背景應該是指耶穌被門徒出賣和不認的那一夜。聽對白,這個「祂」是聽不出來的。然而,若世人心裡沒有那個「祂」;說的是誰,實在是沒有分別的。我領悟了。

宋查理畢生追隨夢想,最終未能兌現,宋夫人說他是被夢想出賣了,子文說夢想是假的。是的,夢想是假的,它是我們建構出來的願景,引領我們前行。如果我們單單仰望它,期望自我實驗預言式的「相信便能做到」可幫助我們達成夢想;假若不行,我們整個人的價值便崩潰了──因為「夢想落空」的同時,就是「自我失敗」的終極控訴。出賣我們的原來不是夢想,而是我們自己。

我認為,陳修女筆下的慶齡追隨的不是夢想,而是上帝。上帝的愛是愛到底、全然付上生命的,能叫慶齡變得慷慨忘我,勇敢正直。縱然她所努力的革命事業最終未達彼岸,但她仍然知道她要效法要追隨的是那一位。

搬字過紙的教條,人云亦云的信仰,任憑己力的建造,通通都是徒勞。我們仰望的不是個人,不是群體,甚至不是國家,追隨的不是理想,不是美夢,因為這一切都是徒然。只盼望更多人能選擇生命,與那「另一位」連接上,對自己負責任,領受「愛到底」的力量,這世界就會有更多的慷慨忘我和勇敢正直。

願新社會、新秩序早日降臨。

上篇:追夢謂何——《如此長江》(三之一) 

中篇:夢破謂何——《如此長江》(三之二)

下篇:夢醒謂何——《如此長江》(三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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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破謂何——《如此長江》(二)

宋查理到他離世前,還沒見到新中國的出現;他畢生所付出的,彷彿掉進一個黑洞,化為烏有。三姊妹繼承父親遺志,竭力為中國建立新生活新秩序,到頭來都是一場空。

有說「靄齡愛錢,美齡愛權,慶齡愛國」,儘管真是這樣,我相信父母的教誨和基督信仰給她們的力量,無時無刻不在催迫她們堅持最初的理想。然而面對荊棘滿途的現實,接踵而來的考驗,過程中可能對金錢妥協了,或者向權力低頭了,逐漸夢想也隨之磨滅了。儘管未致消耗淨盡,面對千瘡百孔的生命,會怕會累,那堅持夢想的意義何在?

慶齡劇中多處的對白,都把我狠狠的釘在觀眾席上,叫我儼如被千斤石頭壓著似的:

慶:抑或這不全是爸爸的錯,因為所有對中國的美夢,都是一個詛咒,遲早會使我們撒謊,把自己也徹底欺騙?因為民主自由要被選擇,不能由人給予;因為我們的老百姓寧願奴役管轄,不用對自己負責,為獨立自主擔驚受怕,所以他們只配有蔣介石這樣的領袖。
……
……
不是蔣介石就會是另外一個人。直到我們的老百姓徹頭徹尾的領悟,國家民族的命運,不能放在一個人的手裡,由他處置擺佈,世世代代,依舊會出現蔣介石這樣的人……不能稱敗,不能言和,為了面子,為了意氣,繼續糟蹋千百萬無辜的生命。

「所有對中國的美夢,都是一個詛咒,遲早會使我們撒謊,把自己也徹底欺騙」──這句話不斷迴響著,我的心好痛好痛。是我們一代又一代抱持著天真的夢想,由辛亥革命推翻帝制開始,到充滿青年盼望與熱情的五四運動、八九民運,直至今天,我們期望的新中國出現過嗎?中國人真的能擁抱源自西方的民主自由思想嗎?中國不可倚賴一個人,不可仰望個人英雄,這不是新論。但歷史卻不斷告訴我們,中國百姓總是在期待英雄,創造英雄,為一個又一個疑似王國悉心包裝。陳博士看得很透徹。

陳尹瑩除了是主修戲劇的教育博士,同時亦是瑪利諾修女。她在劇中多次強調仰望個人主義是注定失敗的;美國傳教士夢想藉信仰改變中國人亦是天真的,虛謊的;戲裡戲外,她都在說著無人願聽的真話。我想到尼布爾的《道德人與不道德的社會》,不完美的人,根本就無法建構完美的社會,更遑論憑一己之力建立新社會,「利用」信仰力量開創新秩序。個人的道德,根本就難於抵擋集體凝聚時不道德的力量。正如陳修女說,一切都是虛謊的。然而在現實世界裡,我們卻需要這些謊言來建立自己,維持原來的秩序。正如美齡年幼時與父親的一句戲言:「好像一個遊戲,不要把它說穿」。說穿了,人就崩潰了:

慶:他們仍然知道逸仙的革命為的是他們。
鄧:我們會永遠跟群眾站在一起。
子:這就是我們最大錯特錯的地方。我們在談的是中國群眾,中國群眾既愚且怯,他們並不要我們跟他們站在一起。

……
……
……我們的老百姓並不真的想自由,因為他們不想負責,他們也不要民主,只想有人代民作主。你徵詢他們的意見,他們會覺得你沒主意;你要他們作主負責,他們會恨你、埋怨你。於是出了個蔣介石,「兵不厭詐」,巧取了兵權,去北伐將幾個軍閥打個馬倒人翻,就成了他們的英雄人物。他的什麼恐怖手段,都成了美談。
……
……
……二姐,Mammy說過,爸爸的悲劇是給自己的夢想出賣了。我不想這樣收場,因為任何夢想都是假的。

宋查理覺得被自己的夢想出賣,其子子文被嚇怕了,主動放棄夢想。我們面對遙不可及的夢想,可能無法實現的,還要選擇嗎?坦白說,我也不想被夢想出賣,不想做一個悲劇人物。除了孫中山、宋查理一家,我還想起趙紫陽、李錄、王丹、吾爾開希、柴玲、李旺陽、趙連海、劉曉波、艾未未……他們各有自己的理想,也各有自己的命途。

陳修女早年曾出任香港話劇團藝術總監一職,至1990年離開,到南京、上海、北京、西安、成都、重慶、武漢、廣州等地走了一遍。那不就是當年軍閥佔據重地、革命主要基地及革命路線嗎?一年後《如此長江》就寫成。連結起那些年份和她遊走的軌跡,不難相信「八九六四」對她的震撼和啟發。

相隔數十載,同樣是赤子之心,憑藉夢想前行;同樣渴望新社會新秩序的來臨,結果也同樣悲痛。我相信,陳修女是在哀傷的情懷下寫成此劇的,字裡行間,我彷彿看到《如此長江》由斑斑血跡化成的淚痕,沉重得令我透不過氣來。

(原刊登於 iQuest 網上平台 26/3/2014

上篇:追夢謂何——《如此長江》(三之一) 

中篇:夢破謂何——《如此長江》(三之二)

下篇:夢醒謂何——《如此長江》(三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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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夢謂何——《如此長江》(一)

二零一四年一月七日晚上,看了香港話劇團的《如此長江》── 很久沒有看過這麼有功力的話劇!陳尹瑩博士的編寫導,好厲害!一眾老戲骨如高瀚文(飾演宋查理/教準)、雷思蘭(飾演宋靄齡)、區嘉雯(飾演宋夫人倪桂珍)與新手上場的葉璇(飾演宋美齡)在台上互相輝映,前者演技抑揚有度,後者氣質泱然。

兩個多小時的舞台空間,具體呈現了宋氏家族對中國近代歷史的影響。宋家三姊妹靄齡、慶齡、美齡與他們的男人──分別是山西大富戶孔子後人孔祥熙、革命先驅孫中山(孫逸仙),和早年留學日本、追隨孫中山的軍官蔣介石(蔣中正),他們之間的愛情、親情、理想、結盟與分裂,儼然連繫著中國由民國初期到抗戰時期的命途,由孫中山革命起義,二戰時列強割據,日本侵華,國共內戰,到國民黨統帥蔣介石敗走台灣,共產黨領導人毛澤東成立中華人民共和國──如此長江,如斯沉重。

這戲劇不單單是有關宋氏家族或中國近代史,也是關於追尋夢想的。

「人的痛苦莫過於被自己的夢想出賣……」 由劇院到回家的路上,此劇目的英文名稱“By Dreams Betrayed”不斷在腦海中迴響,至今依然震撼。

此劇分三幕,分別是「父親的遺志」,「為王國包裝」及「蹺蹺板上下不來」。從三姊妹的童年成長,與父母親書信溝通中突顯她們個性的陶造;他們先後遇上生命中的男人,互相倚賴扶持下組織革命事業,直到建國夢想的破滅。

回家後翻閱《如此長江》的場刊和劇本,細味劇中對話,回顧中國近百年歷史難免顯得激動。沉澱過後,深盼那澎湃的思緒,可以燃燒這份生命中不能承受的重量,轉化為生命的動力,否則難以前行。

宋氏一家 (網上圖片)

我驚嘆宋家中西合璧的優良傳統和教育,也讚嘆宋查理的生命,是那麼貫徹始終地追隨夢想,更甚的是他到底怎能教出三個跟他一樣決意委身建立新中國的女兒呢!高瀚文把宋查理活現於舞台上,一個敬虔開明的基督徒,由美國傳教士塑造他成為牧師,送他回中國教化老百姓,傳揚福音,期望把教會發揚光大;宋查理更運用才智努力創富,全力在孫中山背後支援他的革命事業。

選上葉璇飾演宋美齡一角,也是很有趣的結合。場刊說道葉璇同是幼年留學美國,13歲開始在美獨立生活。憑優秀成績,以全額奬學金就讀政治系,而入讀的正是宋美齡、希拉莉、冰心等傑出女性曾就讀的威爾斯利女子學院(Wellesley College)。此學院位於美國喬治亞州梅肯市,創立於1836年,創校目的是要讓女性接受與男性同等的教育機會,是當時第一所向女子頒發學位的高等學府。學院超前的洞見,塑造一個又一個獨立自主女性的命運。人的生命總會在歷史路程上與不同人物隔空相遇,葉璇站在臺上所流露出來的優越與驕矜,以至於站在蹺蹺板般的高階,受著萬人景仰後的落寞情懷,都自然地讓觀眾投入宋美齡的生命。

劇中多段對白直打進我的心坎,可能是無人願聽的赤祼真相,是沒有出路的舛途宿命,是無情冷酷的人生問號,其中幾幕尤其深刻。

第一幕第三場,是慶齡與美齡在美國留學時寫家書的一段對話。兩姊妹在爭論什麼是濟貧。出錢出力購買營養食物,放在窮人家門前,對美齡來說,巳是一件美事;但對慶齡來說,美齡連一眼也沒有與那家人接觸,沒真正關心過他們,認為美齡只是借窮人來做善事,滿足自己。

多少時候,我們的善心是真的純粹行善?我們的付出,有沒有丁點想自己站在道德高地?有沒有想從中獲得名或利?到底有多少人在行善或行義的過程中,能保持完全純淨的動機?
若然赤祼地審問自己,儘管沒有名利的牽引,我們所謂的憐憫心、正義感,會否出於在世界貧富不均下自己身為幸福少數的內疚感,或是自我對理想國度的追求?或多或少,總有一點平衡心理或博取掌聲讚美的渴望。早年濟貧一事,也與最後一場三姊妹的對話遙遙呼應:

靄:抗戰遲早會勝利。美國就會幫我們消滅共產黨,一切夢想還可以兌現……

慶:(看著姊妹,一聲長歎,幾乎是自語)是怎樣開始的,這一切的自欺欺人?我們的人生,什麼時候變成了一個天大的謊話?

美:什麼謊話?我們那一刻不為中國著想,不為中國說話?我們現在在大後方出生入死,為的又是什麼?

慶:什麼時候,一個理想會不再是美善自然的渴求,不再是對美善的保証和督促,却成了一個遮掩,一個門面,一個藉口,最後甚至成了教條,等一個人可以明正言順的編織半真半假的故事,去哄去騙去搶去偷,去摧毁無數的生命,甚至將現在在戰火中照顧傷病,救濟難民那麼單純的行為,也變得像你當年送給窮人的聖誕禮物……

假若我們的人生只是一個謊話,實在可悲。我們那一刻不為自己的國家著想?不為自己的城市說話?其中孰真孰假?為何而作?在香港,不少市民為了健全法制,為了孩子能得到視野寬廣的教育權利,為了民主自由,為了碼頭工人,為了社會上貧苦大眾,甚至為了一個電視台的命運,我們發聲,我們上街,我們爭取,我們施與,我們接濟,我們都付出過,儘管所作卑微。我們對美善自然的渴求,能否持之以恆?能否堅守直至理想實現?如果理想無法兌現,那麼堅持有何價值?還要繼續嗎?這是一個終極關懷的難題。

(原刊登於 iQuest網上平台 25/3/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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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與地 - 女性情感失落的哀歌

不少媒體對電視劇《天與地》的評論,概括地分成兩類:師奶看不明,卻受八十後歡迎。我身為「C9學人」,既是師奶又好學習,在此不談Dr. Dylan 熱滿全城的垂死城市論,只想從女性的觀點談談劇中的女性角色,不知能否讓師奶們改變口味,從劇集中更多發現自己的情感需要。

曾經一度喜歡追看日劇,喜歡它的情感細膩,喜歡它對人物性格以及內心世界的刻畫。《天與地》沒有給我一種翻炒什麼什麼日劇的影子,卻讓我重溫這種觸及心靈深處及引發思考的感覺。

故事環繞四個夾Band男子而發展,觀眾也熱衷於討論這幾個人物角色裡的象徵符號。編審周旭明指出,家明寓意每個人的理想,當人吃掉理想,各人的生存態度各有不同。蘋果日報副刊記者何兆彬(15/12/2011)就《天與地》的暗喻作了概括性的解構:陳豪 [黑仔] 是吃掉理想的麻木者、林保怡 [鼓佬] 是犯罪後,用一生來救贖的贖罪者、黃德斌 [Ronnie] 是忘記犯過錯,如常生活的遺忘者,至於三個男人都喜歡的佘詩曼 [梓恩],則是一名理想主義者,她繼續擁抱夢想,三個男人都仰慕她。

如果說此劇的人物角色是我們生活的寫照,四個男人反映著社會上不同階層各人的生活態度,他們身邊的女人,也正好象徵不同背景、不同性格的女性,道出了她們在情感世界的失落,在兩性關係中的無奈和悲哀。

活在理想世界的梓恩

梓恩(Hazel),家明女朋友,爽朗敢言,獨立自主的現代女性。父母早年離異,使她更珍惜與家明的關係。她追求完美的愛情,當理想對象家明死後,心裡的情感空缺不能填補,十多年來不斷尋找替代品──結婚、偷情,醉生夢死。如果家明是理想,老公是現實,情夫就是幻象。直至一天她猛然醒覺,發現自己仍然執著於追求理想愛情,她感到不能再欺騙丈夫的感情,也不能繼續欺騙自己,所以決定離婚,一個人生活,走自己的路。

她對丈夫的不忠,喚起她對自己以至對丈夫真正的忠誠。忠誠也有真偽?我聽過不少夫婦缺乏愛與交流的婚姻關係,他們不快樂,行屍走肉地過活,他們忠於婚約,儘管沒有第三者的介入,卻沒有真正忠於愛的盟誓。喜歡梓恩一段跟丈夫的對話:

「是我自己弄錯了一些事情….
是所有事情都弄錯了….
我早就不應該拿你們兩個
跟一個巳經不存在的人相比
但是如果你要一個比較容易接受的理由
你當我以前是自私
我現在不想再傷害任何人
尤其是對你」

梓恩發現自己錯在尋找愛的替身,我卻惋惜她不能活在當下。梓恩毅然放下現在,敢於踏步未來;但她卻不能放下過去,擁抱現在。人永遠活在過去,不是太痛苦了嗎?

一生離不開那個男人的詠儀

我喜歡劇集初期描寫詠儀(Gina) 與鼓佬的關係,寫得淡淡然的,卻很真實。家是冷冷清清的,鼓佬出,詠儀入,只有留言便條,如前所述,正是那種沒有交流的婚姻關係。劇中的詠儀性格較為文靜內向,屬於踏實生活型;少女詠儀與成年詠儀的演繹,也彼此呼應著。

由少年時期開始,鼓佬對詠儀一直表現得愛理不理;婚後詠儀更是長期被丈夫冷落。兩個人一直存在同樣的問題,鼓佬與詠儀志趣不同;鼓佬不懂溝通(經常只懂自說自話),詠儀渴望愛與關懷。兩個南轅北轍的人,本質上就要雙方努力,才可造就美好關係。可惜這段感情卻一直都是詠儀單方面努力維繫著。他們走在一起就注定痛苦。

詠儀在婚外情中掙扎,在離婚抉擇邊緣徘徊,最終還是決定回到鼓佬身邊。這讓我想起有些女人,一生都離不開「那個男人」。若問到底為什麼,總找不著根兒。無論那個男人怎樣對她,冷落她,甚至虐待她,由拍拖到婚姻,總是離不開,苦苦相纏在一起。

人容易混淆愛(love)與愛的沉溺(love addiction)。成熟的愛包括彼此愛護、尊重、珍惜、信任、接納和分享悲喜等;而愛的沉溺卻彷似失去選擇的權利,一心只想擁有,或是病態地依附著對方(pathological attachment)。當我們說愛,是彼此相愛?是堅守的苦等?還是不自覺地沉溺?

簡簡單單全力去愛的卓桐

卓桐(Emma),黑仔妻子,生性單純,活潑開朗。她雖然出身富裕家庭,卻完全沒有架子,對丈夫一心一意,愛屋及烏,照顧丈夫身邊的朋友;用心了解丈夫的需要,知道他喜歡彈結他,就給他買結他,自己也積極學習,竭力擠進丈夫深藏的內心世界,渴望做一個凡事包容、凡事相信的好妻子。面對如此深愛自己的人,黑仔也不禁要問:

黑仔:你沒想過我騙你嗎?
卓桐:是我選的,你沒有迫任何人做他不想做的事


卓桐付上一切,只盼望贏取黑仔的愛。儘管知道丈夫身邊有第三者,仍然不斷接納。卓桐無限寬容,黑仔卻為了金錢,出賣摯誠,利用婚姻欺騙心地善良的卓桐。對於卓桐,愛就是不顧一切的付出,傾全力的擺上。愛情甚至令她盲目得失去理智,就連從小一直愛護她的親姊,她也排諸於外。

卓桐快樂、良善、樂於助人,彷彿活在童話世界的小公主。她似乎擁有一切,卻缺少了辨別是非的能力。面對複雜狡詐的世界,她束手無策;面對所愛的人,她處處逢迎。愛情必然令女人愚蠢?不顧一切的愛才浪漫動人?也許女性愛與犧牲的特質,有時候會讓身邊伴侶找到美麗的藉口,不斷剝削和透支她們的情感;有些女人不斷被身邊的伴侶試探其容忍底線,無止境的被要求──難道那是卓桐的化身?

對於雪薇,幸福是偽裝的苦難

跟卓桐同樣生活無憂,雪薇 (Shirley)從小擁有美滿的家庭生活,有父母愛錫,有學識;畢業後結婚生仔;有兒有女,有愛護自己的丈夫,沒經濟擔子,是最典型的幸福婦人原型。有誰不想過著如此平靜快樂的家庭生活?

有人說過,苦難是偽裝了的祝福;我會說,幸福有時是偽裝了的苦難。

她和Ronnie 原先美好的家庭是最令人羨慕的,一直快樂生活下去就是另一個童話故事。現實生活中,Ronnie因悔罪帶來家庭重大的轉變,令雪薇的生活從此翻天覆地,一刹那間完整的家庭變得四分五裂。

沒有經過困難的歷練,承擔不起生命中的風風雨雨。當困難到來,最容易倒下的,就是原先最幸福的一群。

「吃掉」的代價

四個女人其實都是理想主義者,對友情、愛情、婚姻、家庭,有著最誠摯的追求,因著際遇,因著錯配,都未能在情感生活中得著滿足。可悲的,女性在今日社會,無論經濟、知識、社交生活如何獨立自主,因著對所愛男人那份情感的緊緊依附,生命的高低起跌總是被牽扯著。當我們細心聆聽自己的情感世界,或許會在角色中找到共鳴,甚或瞥見自己的影子。

人吃人的故事,可以是肉體上的吃掉,也可以理解為理想的幻滅,道德、人心或關係的失落。黑仔、鼓佬和Ronnie吃了家明,保得住肉身的性命,卻迷失了靈魂,一生陷在痛苦之中。女人,的確是男人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四個女人,同樣承擔著「吃掉」的代價。

這讓我想起聖經馬太福音裡面的一句話:「凡要救自己生命的,必喪掉生命;凡為 [真理] 喪掉生命的,必得著生命。」我們每天都在選擇要否吃掉理想、吃掉真理、吃掉關係──要過怎樣的人生,取決於我們要放棄和得著怎樣的生命;要在兩性關係中得著滿足,取決於我們選擇了一個怎樣的男人。

Am I lost?
Have we pushed this too far?
Lost into experience…
Now I don’t know where home is, baby.
Now I don’t know where home is. 

~ Sang by Nicole Alden,《Baby Now》,《天與地》電視劇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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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mlet b.-與歷史結連的軌跡

繼《哈奈馬仙》、《賣飛佛時代》之後,香港前進進劇場導演陳炳釗聯同台灣莫比斯圓環創作公社的張藝生以《hamlet b.》繼續探討消費主義與我們的關係。

hamlet b.以德國劇作家海納.穆勒 (Heiner Muller)在1977年創作的《哈姆雷特機器》為文本參考,講述在全球化與文化產業的發展下,劇場創作變成了可以不斷被複製的藝術商品,原本要破碎不斷溶化的大冰塊作為象徵對抗全球暖化行動的街頭行為藝術家哈姆雷特,在機遇之下當上了亞洲巡迴劇目《哈奈馬仙》的眾多扮演哈姆雷特演員(a, b, c, d….)之一“hamlet b”;在街頭行動時遇上的知音人奧菲麗亞,為了尋找藝術家哈姆雷特的腳踪,背著紅色的 hamlet b.名牌手袋,趕上開往大西北的列車,觀看第一百場《哈奈馬仙》。

文本作者陳炳釗在探討文化消費、品牌崇拜、劇作藝術性以及演員與觀眾關係的同時,在舞台底部竭斯底里的hamlet b,那努力表現憤怒的神態,那奮力敲打冰塊的舉動,那時空穿梭的片斷,這些象徵符號正好揭示潛存於此劇創作背後的集體潛意識,呈現故事、文本、影象與作者在歷史上不斷重覆上演的軌跡。

故事
憤怒是很多故事發展的軸心主題。哈姆雷特這個人物造型,透過劇作家世代相傳的描繪,化成了憤怒的符號。十七世紀,莎士比亞筆下的丹麥王子哈姆雷特,對母后和叔叔的不忠不義以復仇行動表達其憤怒;二十世紀的海納.穆勒藉哈姆雷特的憤怒,帶出他對七十年代資本主義的批判;廿一世紀的陳炳釗藉哈姆雷特這人物原型,探討現代人對文化產業各種或隱或現的憤怒形態。

文本
「我是哈姆雷特。我站在海邊跟浪濤說話,巴啦巴啦巴啦」──To be or not to be是經典的舞台名句,舞台上的思考,映照戲如人生、人生如戲的終極關懷。第一百場《哈奈馬仙》開場之前,飾演哈姆雷特的hamlet b崩潰了,唸的仍是穆勒於《哈姆雷特機器》內的台詞:「我唔係哈姆雷特,我唔再做戲,我嘅台詞毫無內容,意象的血肉已經被我嘅思慮吸乾。我嘅戲唔再上演,我身後嘅布景已經被人換走,俾嗰啲唔鍾意我嘅戲嘅人換走,為嗰啲對佢地嚟講毫無意義嘅人換走。我唔再做戲」。我是哈姆雷特。哈姆雷特不是哈姆雷特。我是我,我不是我。誰是哈姆雷特?什麼才是我?台詞背後,「生存」與「死亡」/「興起」與「衰微」永遠是人類恆久思考的哲學問題。

影象
看著hamlet b. 的宣傳短片及單張,是蔡運華飾演的奧菲麗亞,手挽著紅色的 hamlet b.手袋浮於河上的影象,與英國畫家John Everett Millais於1852年就莎士比亞的《王子復仇記》中奧菲麗亞遇溺而作的《奧菲麗亞》看似同出一轍。河是流動,還是靜止?水是動態,還是固狀?不同形態的水有不同的象徵意味。水是生命與重生──嬰孩隨著母親的羊胎水而出,人靠水而存活,信徒以水來施行浸禮,靈性重生。一百多年來,奧菲麗亞掙扎於理性與迷戀的女性形象,不同的藝術家以畫作、故事及多媒體形式在歲月中不斷把她重新建構,似乎也離不開女人這大地母親原型出於水,也回歸於水的亙古傳說。流動的水是生命氣息的湧溢,冰是水凝固的狀態,窒礙生命力量的流動。劇中「破冰而出」的隱喻,是一股喚醒生命的爆炸動力。

作者
莎士比亞的劇作往往取材自民間傳說、通俗故事及舊有劇本,並加入當時的社會境況及個人看法而創作的。到二十世紀,海納.穆勒換上七十年代的外衣,把莎士比亞的長篇故事《王子復仇記》化為只得數千字的《哈姆雷特機器》,以摧毁哈姆雷特來成就他的著迷;這幾年間,陳炳釗以穆勒的《哈姆雷特機器》創作他的消費時代三部曲:《哈奈馬仙》、《賣飛佛時代》及《hamlet b.》,同樣表現他對哈姆雷特/穆勒的熱愛。

每一個作者都有吸引他們的創作前賢,甚至達至迷戀狀態,就如劇中飾演觀眾的奧菲麗亞對演員哈姆雷特的執迷,是經常處於亢奮狀態的交感神經裡,不受意志支配的自主行為。文化承傳下的創作動力,彷彿是莎翁筆下的幽靈父親,在呼喊丹麥王子哈姆雷特,喚起他對家族的憤怒,也跟我們一代又一代的「哈姆雷特」作家們遙遙呼應,叫他們(我們)不忘時代裡的種種不公不義,也因此帶領他們(我們)延伸那份迷戀關係。

劇介借用法國哲學家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的一番話來形容今日的消費時代:「我們生活於物的時代:根據其節奏與不斷替換的現實而生活著。」

時代的佈景雖然不斷更替,然而歷史的進程與創作的承傳卻是有跡可尋。

演出劇目:hamlet b.
演出地點:前進進牛棚劇場(香港)
觀看場次:2010年12月12日下午三時正
另有場次先後於台灣兩廳院及廣東現代舞團小劇場演出。

最先發表於獨立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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