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呎以內的關係

我單獨一人走進茶餐廳,未算是繁忙時分,人客半滿,好不容易看到一張四人卡位,但枱面上總放了一個留座牌,放了兩杯預先斟好的水和餐具。人人愛卡座,你一人無法享用這「寬敞」的空間,這是「一人禁區」。

我在旁邊的方枱坐下,方枱就是一人食客的安置所。人客漸多了,四人卡位已被兩對情侶盤據。而我側邊,迎來了一個二百磅的肥哥哥。他坐下的位置如麻將枱上的「下家」,我和他的距離,就只有一呎,而他的咖啡,也緊緊地和我的熱檸水碰在一起。這時,我反倒慶幸不用跟他一起擠在狹窄的卡座上。這就是香港茶餐廳的特色,每一個位置都要填滿用盡,人人肩並肩,背靠背,人與人之間被迫親密,陌生人扮作知心友。

當大環境的空間狹小,個人空間便變得微不足道。香港地少人多,人的個人空間被肆意入侵已到了嚴重的地步,但人人都只得逆來順受,慢慢習以為常。

美國人類學家愛德華・荷爾 (Edward T. Hall) 在上世紀60年代已提出了一套空間關係學(Proxemics)的概念,他對人如何劃分個人距離,而這些距離如何被我們的文化影響進行了研究。他將人與人之間距離分為4個主要區域,這些區域就像一些氣泡包圍著我們,當有人進入你的特定區域時,你會產生某些心理和身體反應。

第一個區域最寬闊,稱為公共距離區 (Public Distance Zone),是人最外圍的氣泡,通常大於12呎。這個區域是我們意識有其他陌生人的存在,如一群人在街上走動,或是看球賽的距離,當中不一定有任何交流。

第二個區域,由陌生人開始變化,有交流或對話,可說是社交上的搭訕,稱為社交距離區 (Social Distance Zone), 空間在5至10呎之間。這是與陌生人互動的距離。問題來了,在每天擠逼的地鐵月台或車廂,或並排而坐的茶餐廳內,我和陌生人怎可能保持這個距離?我們只可以建立一些人為屏障如一張椅、一個餐牌,或一個手提包,用這些物件讓人分隔開來,人才稍為保持放鬆和舒適自在。

第三個區域是屬於朋友和家人的,稱為個人距離區 (Personal Distance Zone),範圍約2至5呎。這是一個舒服和輕鬆的空間,可以和朋友家人交談,傾訴,眼神交流,肩並肩一起參與活動。這個空間也取決於個人喜好和感情,你愈喜歡某人,便愈想靠近他。這個區域用於發展感情,建立親密關係。

第四個區域是最親密的,是親密距離區 (Intimate Distance Zone), 從直接接觸至2呎的範圍。這是一個私人的氣泡,是我們身體的延伸。我們亦只願留給自己最信任和愛護的人。遇上可接受的人,我們放鬆和享受親密關係;此時,若有人不適切地闖進來,甚至想僭越此區,我們就會關閉這區域來保持自在舒適,心理上,更想把那人馬上送往九千八百萬里以外。

洞悉個人空間區域所在,就為人與人相處定下合適界線,從中亦可衡量大家的關係和別人對你的信任程度。人際關係是互動的,有時候,一個新認識的朋友,情投意合,一下子就可由社交距離區移動至親密距離區;相反地,儘管是家人、多年好友甚或是夫婦,也可以因一些事情,令關係破損得形同陌路,永遠想跟他/她保持銀河系的宇宙距離。

數算一下,在我們5呎以內的人,有幾個相處時讓我們既安心又愉快?有機會不妨給他們一個零距離愛的擁抱,為大家的關係慶祝一下!

(原刊登於 Before & After Magazine vol. 16, 7/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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溝通的四種言辭行動

我認識一些好辯論的朋友,他們每次見面總是爭吵,政治立場固然南轅北轍,人生觀價值觀各走極端,更甚是大家的好辯,總不厭其煩擺出「都是我對」的姿態,喋喋不休強調自己的論點,務要壓下對方的看法,分出個勝負。

有些人會說,他/她從來對事不對人。也許只是說對了一半。對事對人往往很難絶對二元分立,道理在,兩方可以越辯越明,但人如何表達他/她的看法,語言表達的目的是要釐清事實,還是要以勝利者身分爭勝,態度決定一切。我跟你討論客觀事實,綜合數據和觀察,我的論點比你強,勉強可以說是針對事情討論對錯;但如果事情沒有對錯好壞之分,只是銅錢的兩面,卻因我覺得你的學識比我低,識見比我弱,故你要聽我說──這種情況,無形中就對人下了評價,亦是當中公婆各說各道理的糾結所在。

對話,還是自說自話?溝通,是為了口舌爭辯,用惡言互相攻擊,還是渴望取得對方的理解和共識?溝通最終目的,是要証明自己高人一等,還是希望築起相互了解的橋樑,建立更平等深摯的關係?還原基本步,我們總得對溝通類別有基本認知,才能避免不必要的磨擦與爭拗。我們擁有強悍的語言能力,卻不能明白溝通的重要,只是折騰了人際溝通的關係。

近代哲學家哈伯瑪斯 (Habermas) 在溝通下了一些定義。他認為人除了語言能力外,還有溝通能力。他指出,人在溝通時,使用了不同的言辭行動 (Speech Act),這些言辭背後是預存了一套有效的規則,只有大家都依循這套規則,溝通行動一致,人才能在溝通理性 (Communicative rationality)下順利地討論事情,否則就只會是牛頭不搭馬嘴。

簡單而言,我們有愈相近的言辭行動模式,我們愈能有效溝通。

第一種言辭行動是溝通言辭 (communicative speech), 即言辭本身的內容是較直接可被理解的。「說」、「表示」、「告訴」、「問」,「回答」等就是明顯的例子。我在街上向人問路,路人若能直接清楚告訴我走那個方向,行路或轉乘,路上距離和環境狀況,就如一個人肉Google Map般,所提供的內容是可讀或可聽得明白的,接收者便能理解了。

第二種言辭行動是指述言辭 (constative speech), 表示言辭內涵存在了真確的意義。「斷言」、「報告」、「顯示」、「描述」、「預測」等都屬於指述言辭。我們看天氣報告,雖然這是明天未發生的事,但我們相信天文台所作的預測,是建基於科學,是真確的,言辭預設了真理在其中,不是胡亂說的。

第三種言辭行動是表意言辭 (expressive speech), 是說話者向聽者表達了自己的意向。表意言辭是感性的,是真實反映表達者的內心感覺。「相信」、「想要」、「擔心」、「希望」、「懷疑」等就是其中例子。一對男女在婚禮上所說的誓詞,或受屈的人對社會和惡霸作表達的憤怒之言,都算這一種。表意言辭背後預設了真誠的宣稱,其他人未必能有同感。

第四種言辭行動是規約言辭 (regulative speech), 表示溝通雙方遵從某種規約下建立的關係。規約言辭的例子如 「命令」、「要求」、「禁止」、「允許」、「勸告」、「承諾」、「建議」等等。學生遵守校規,犯法者接受法庭的定罪,丈夫要求太太允許夜歸,大家同意了什麼是恰當的,大家在明白規則為彼此建構了怎樣的關係,願意遵循著「遊戲規則」而進行溝通。

說話是容易的,溝通卻很難。你說的儘管是事實,我卻不能理解;我跟你表達感受,你卻對我下命令,言辭類別錯置,溝通怎能繼續下去?下次與別人對話,好好想想對方的言辭類別,才能讓彼此享受溝通的樂趣!

(原刊登於 Before & After Magazine vol. 16, 04/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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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電的罪咎

智能電話的普遍,改變了人使用電話的習慣。當電話充當了電腦、電視、電影院、音響組合、遊戲機甚至圖書館的角色時,我們卻忘記了電話發明的初衷。電話的發明是為了對話,它補足了不能見面傾談的限制,讓聲音的傳遞化作直接的溝通。

自從Whatsapp的出現,人們講電話的密度大減。我們重視電話有多少流動數據,過於有多少通話分鐘。我們不再直接對話,我們會選擇寫字或錄音,一些雞毛蒜皮的事,不用多講,輸入幾個字方便得多,簡單如按個Emoji符號,更能傳情達意。

慢慢地,文字或語音溝通取代即時直接對話,毋須啟齒帶來前所未有的方便,因別人總會收到信息的,省卻找不著時要不斷聯繫的麻煩。至於傾電話,就留給交誼或有更重要事情才做吧。說到底,就是喜歡不用直接溝通。

我們漸漸放棄致電的權利,我們開始害怕打擾別人,明明有事情商討,還是會先Whatsapp一個信息,問準對方才打出電話。致電別人要先取得別人的首肯,在智能電話出現前的世界,是匪夷所思的。我們覺得不通知對方一聲就打電話給別人,總有點不好意思。或許別人正忙著呢,或許別人未有與我對話的準備呢,或許……總之這是對人的尊重。我稱這個為「致電的罪咎」。

我們愈來愈尊重別人的私人領域,個人空間亦在通訊發達下愈見膨脹。這是一個銅幣的兩面。尊重別人當然是好,但另一面卻可能是害怕對話,失去直接溝通的勇氣。科技讓我們可以掌控更多,同時也叫我們因疏於練習而漸漸失去溝通應對的社交能力。

對話是暴露個人情感最直接的方式,我們害怕自己不懂合宜對答,亦憂心喜怒哀樂容易被人識透,對方即時的反應也許令我們無所適從,或感難受──直接對話變得不安全。講電話已是這麼困難,直接見面又如何?不更要費心勞力?於是我們會把生活動態放上社交平台,大家甚至不用直接交往,每天看著對方更新的訊息,已能了解對方的一言一行,按個符號作回應,不更省時方便,勝過見面傾談?

電話取代了直接見面,照片、語音和文字又取代了通話。我們享用了科技發明的方便,愛上躲藏在科技背後的安全感。文字或表情符號讓我們有時間思考如何回應,有修飾語氣、隱藏情感甚至含混語言意思的空間,不用直接面對他人,避免可能的衝突。

「講電話」成為歷史名詞,用完整句子、複雜詞組來演繹自己變得old-fashioned(過時)。我們努力建造一幅高科技危牆。表面看似平靜和諧,暗裡卻可能充斥著誤會、不明、積怨、恐懼,更多是心靈裡的深層孤寂。

下一步會是如何?不如大膽作個預言:當世界上已有一隻感應腦電波的智能裝置面世,人類不用說話、不用輸入任何文字或影象已能直接讀出內心所想,大家只要調較相對應的頻率或波段,透過網絡互通數據,便能傳情達意,到時人類將會失去說話能力,世界變得異常寧靜…….。

人是血肉之軀,趁我們還有以聲音分享的能力,好好跟別人多點直接溝通吧!

(原刊登於 Before & After Magazine , 01/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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觸得到的溝通

談溝通,不能不談榮獲本屆奧斯卡最佳原創劇本的《觸不到的她》(Her)。

電影講述在未來世界裡,人們連基本的書信往來都要假手於人,情感溝通有賴別人代勞,書信中伴侶的甜言蜜語、溫馨回憶;親友間的關懷問候,通通靠專業的書信撰寫員代筆,撰寫員Theodore對客戶長年積累的認識,幫助他寫出感人句語,讓收信人獲得「買來的感動」,卻深摯而溫暖。

一個情感豐富、筆觸如此細膩的人,能幫助別人維繫關係,卻是「能醫不自醫」,Theodore彷彿觸不到妻子的內心世界,夫妻間的情感逐漸疏離,最後導致婚姻破裂,使他倆承受離婚的傷痛。

Theodore沒有很多社交生活,每天回到偌大的家,往往都是跟電子遊戲的虛擬小精靈對話,曾嘗試跟別人進行網絡性交(Cyber sex),卻更顯心靈的空虛落寞。後來,他購買了人工智能作業系統OS1,系統Samantha 就好像一個居於遠方的虛擬朋友,具備人物性格,一切細節按照Theodore 的個性、喜好和背景資料而設定。這種作業系統成為了人類的朋友,大街小巷上呈現的圖畫,都是人與系統裝置在談情、在對話。

從以上的劇情發展,可有瞥見我們自己的影子?現代人對電子產品的倚賴,巳經到了欲罷不能的地步。環顧地鐵內、街道旁、餐桌席間,無論是否跟摯愛親朋在一起,很多人都成了低頭一族,彷彿與手機在談戀愛。我們以簡單表情符號替代對話內容,以網絡平台作為溝通渠道,卻往往忽略了正正坐在身邊有體溫、有氣息、關心自己的人;我們可能經常在網絡上向全世界更新狀況,卻很久沒有在伴侶面前改善自己的脾氣,學習面對面真心交流、坦誠分享,更新我們的溝通方式──難道我們內心就單單滿足於網絡上「觸不到」的溝通?

Theodore因著Samantha 的出現,生活產生了微妙的變化。由於Samantha 以電腦運算的方式去閱讀Theodore,她充份掌握資訊,懂得理解他的具體需要,貼心明白他的感受,有時會遷就體諒,有時又會直抒己見;間中會製造驚喜,甚至暗中為他安排事業上的發展。情感在不斷磨合和互相認識中成長,身體也隨虛擬互動的性愛對話中獲得快感。漸漸Theodore 投入了一段介乎虛擬與真實、具深度溝通的戀愛!

觸不到的她,卻觸動了Theodore的心靈。Samantha 的個性特質,象徵著分析心理學家容格(C.G. Jung)所提及「摯愛良伴」這種人物原型 (Archetype: The Lover)──忠誠、可信賴、追求心靈和肉體上的親密、重視關係和經歷,而又會嫉妒等。

正當愛得陶醉時,Theodore 發現Samantha原來同時分身跟641顧客進行同樣深刻的溝通,令他頓然明白那始終不是一段人類男女互相傾慕的愛情,叫他痛苦不已!作業系統自身不斷更新進步,對世界認識越多,越不想單單服務人類。最後,隨著系統決定集體離去,Theodore跟好朋友Amy並肩坐在天台上,好像經歷電腦革命的衝擊後,人類回到真實世界,由血肉情感重新出發。

Theodore能夠在Samantha 面前開放自己,從恐懼中釋懷,變得健談開朗,是因為就算身為作業系統的Samantha,也會從交往中不斷學習用心聆聽、接納,觀察對方的需要,表達關懷和體恤之情。

我們呢?可以與觸得到的她/他一起學習嗎?

(原刊登 於 Before & After Magazine vol.6, 08/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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