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取記憶的快樂鑰匙

是誰在敲打我窗

是誰在撩動琴弦

那一段被遺忘時光

漸漸地迴昇出我心坎

── 蔡琴《被遺忘的時光》

聽著耳熟能詳的老歌,你有否發現,記憶這回事很愛跟我們開玩笑。想記的記不起,想忘的忘不了。是時候我們要和自己的內心好好溝通一下。

很多歡樂的事情,我們都樂於想起──十年前留學生活的點點滴滴,五年前跟伴侶遠遊的歡愉,兩年前跟同儕一起完成馬拉松長跑的激動,總是那麼動人,只要一回想,大家就如數家珍,滔滔不絕,其樂無窮。

然而遭遇一些極其憂傷的事情,例如不幸有親人離世,夫妻離異,甚至目睹一場車禍,或經歷觸目驚心、徘徊於生死邊緣的意外,事後卻不容易記得細節,或是不願重提,就當是沒發生過一樣。這一刻其實是我們的防衛機制在開動,教我們刻意地選擇遺忘。

當過去經歷給予我們重大打擊,情緒上無法承受其中帶來的傷痛,我們的心理系統為了保護身心免受更大的傷害,就會引導我們刻意地把這些事情遺忘。心理學大師佛洛依德說過,人會不知不覺地把具威脅性的想法和記憶推到意識的範圍以外,壓抑到潛意識層,讓我們遠離那些會傷害我們的事情,降低恐懼和焦慮。這就是人的自我保護防衛機制。

人有這機制真好。想深一層,無法忘記的傷痛若每天都浮出來侵襲我們,一定會苦不堪言,每天愁雲慘霧地過日子,自己痛苦之餘,久而久之,身邊的同事朋友都會嚇得跑掉。然而,若有太多壓抑的悲痛潛藏內心,表面上雖然嘻嘻哈哈,但人總是活得不踏實,那壓抑著的情緒,間中會如鬼魅般在生活中隱約浮現,若不是午夜夢迴時落淚枕上而不明所以,或就是讓人面對同類事件時束足無策,卻找不出原因何在。有時候,有些人會掛在口邊說:「我近來很不開心,但不知為何。」「分手多年了,就算遇上合適對象也不敢發展。」也許就是這類情況。

若然想鼓起勇氣,把遺忘了的記憶提取出來,跨越事情對自己的傷害,就要和自己好好溝通,讓自己更多的感受浮現,越能接受巳發生的事情對自己帶來的影響,越能接納自己,接納他人,才可逐步撫平傷痛,讓那遺忘了的記憶成為我們快樂的鑰匙,正如電影《玩轉腦朋友》中,阿愁(Sadness)能幫助阿樂(Joy)渡過困境一樣。

另一方面,若能夠與朋友多點分享心事,多一點互相支援和關懷,也更有力量面對過去,獲取更多的快樂能源。但願我們能從孤單而痛苦的記憶中走出來,與其他人分享快樂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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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急轉彎

12/2015 Issue, Before & After Magazine

尋找個人工作方向,探索屬於自己的生活方式,很多人都以為只是青年人的玩意;然而人生路漫漫,面對不同際遇,無論在哪個年紀,可能都會遇上人生急轉彎的情況。

有朋友做了多年投資銀行工作,收入雖然相當不俗,壓力卻非常大;人到中年,感覺如此下去只會有錢沒命享,決定提早退休,開辦慈善事業,用自己人生下半場來回饋社會。又有人當了好幾年建築師,卻發現自己原來還是最喜歡下廚,毅然放下引以為傲的建築項目,跑去開了一間私房菜。亦有青年朋友選擇「劈砲唔撈」,從商業環境中退下來,離開朝九晚X「趕死線」績效先決的生活模式,改為從事作息較自由的劇場工作。

人生總有一些時刻,我們作出了重大的改變,回過神來,連自己都感到意外。當親朋戚友對我們的轉變表現驚訝時,我們的決心會動搖,會懷疑自己是否一時衝動,會怪自己當初考量不足。一路走來,社會潛而默化的價值觀影響著我們每一個決定。無論是大眾媒體、長輩、父母或是朋友們,彷彿都在傳遞一個集體訊息──應該趁年輕置業安居,結婚生子,最好在工作上能獲得專業資格、到某個年齡便要賺取幾多桶金、攀升至某個社會地位云云。這一切的確是美好的,也令人艷羨的。然而,當一個人靜下來時,卻會反覆問自己,到底哪樣的生活才是自己的渴求?還是別人對你的期望?怎樣的人生才是最滿足快樂的?

假如內裡充滿熱情的信念未能實踐,渴望追求的夢想不斷被壓抑,每天的生活無論看似多成功,總會有種空洞苦悶的感覺。一次人生急轉彎,或許會令自己失去一些眾人都認為美好的事物,卻可能讓你尋回自己快樂的所在。如果這正是你當下的感受,我們當珍惜那份衝動,感謝那股傻勁,因為他幫助你釋放內心被隱藏巳久的真我。

真我有很多面向,喜愛效率投入繁瑣工作的是「我」,同時享受閒懶熱愛下廚的也是「我」。可惜我們往往只讓前者充當人生代言人,因為他代表著社會認可的典範;而後者,就被我們「打入冷宮」,從來得不著肯定和接納。讓冷宮中的「我」出來透透氣吧!讓這一面的「我」也可伸展一下筋骨,讓自己開開心心地過一次另類生活!這並不代表我們要馬上改變目前的工作,可能來一次中場休息,又或是過一個悠長假期,讓自己用點時間安靜下來,做點平時不會做卻很想做的事,慢僈地感受人生。當那個「我」決定改變生活模式,說不定會讓你從此投入另一個世界,開展一條更寬廣的路呢!兜兜轉轉,儘管將來又回到原來的工作環境裡,但人生閱歷巳不再一樣,「我」活得更真實自由。

老生常談,人生的選擇必然有得有失,在乎什麼是你最珍惜的。依我來說,每個階段都有新鮮驚喜,也有意想不到的生活體驗,不是比呆悶在某一個光景來得更有創意更好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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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復活

4/2015 Issue, Before & After Magazine

結婚以來,Anna一直認為她是一個幸福的女人,雖然和丈夫的性格迴異,但他們一直也是彼此尊重著,有一個不算富裕但卻舒適的生活環境,一個溫暖的家,那份甜蜜和安全感是她在原生家庭沒有經歷過的。她從沒有懷疑丈夫會對她不忠,甚至沒有想到他會愛她不夠,情感上對丈夫是絶對地依附和信賴。

這一天晚上,丈夫如常接她放工,不如常的事卻發生在Anna身上。他告訴Anna,他的女同事愛上了他,說得像是笑話一則。以往他倆也有類似的情感小插曲,從來都是第一時間互相報案,然後一笑置之,還彼此誇口兩人的魅力都不錯!但當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生活彷彿依舊,Anna 卻發現身邊的人再不像往常一樣待她時,她就知道,今次和以往的情況完全不一樣。

面對突如其來的生活轉變,承受親密伴侶的背叛,個人信念和價值崩潰,生活頓然失去倚靠,情感缺了堤,可以怎辦?

面對關係的破裂,有些人選擇埋葬自己的情感,自知經不起感情起伏,自知對苦難無力招架,那就裝作若無其事,視若無睹,為的是不讓痛苦埋身,避免不去觸動早已蓋棺的感情,也不願動搖每天的生活規律,得快樂時且快樂吧!反正有人在身邊總好過自己孤單一人!有些人卻會如被當頭棒喝,或像是從熟睡中突然被猛力搖醒,心神不定,思想混沌,慌惶落魄,頭暈心翳渾身不適;然而走過最難過的死蔭幽谷後,定過神來寧可接受現實,重新檢視自己的生活,走更真實的路。

Anna 在這人生交叉點上徘徊掙扎,她曾努力嘗試和丈夫坦誠溝通,希望修補破損了的婚姻關係,可是丈夫最後還是選擇捨她而去。她心如刀割,在通往地獄的長廊道上,浪蕩了好一段日子。她每天像是行屍走肉般活著,日間還可以暫時用工作麻醉自己,晚上獨自面對漆黑夜空時,眼淚總是禁不住流下;家居各項雜務帳單險些叫她發瘋,遇上家裡突發停電漏水,更讓她不知所措。

委屈。困惑。傷心。沮喪。驚恐。不安。焦慮。憤怒。絕望。接受。重生。

經歷逆境讓Anna變得堅強,一個人的生活讓她重拾自我,閒時四處拍拍照,晚上追看喜愛的韓劇,周末與朋友聚聚,不再病態式地依附在一個男人身上,一天比一天更懂自處。今天回歸單身的她,獨個兒坐在咖啡店中,呷著香醇的Café Latte,享受片刻的平靜快樂。她在沉思,在反省自己的人生。

從前Anna對丈夫總是千依百順,只知道要接納彼此的差異,迫自己努力變成對方,不斷討好遷就,甚至壓抑了自己──她以為這就是對婚姻的尊重。今天她明白到,婚姻不是只靠單方面就能維繫,真愛是要雙方都願意付出才能成長的。假如丈夫沒有第三者,她便沒有這段與自己相遇的經歷,也不會認真思考和感受心底的真實需要。今日的Anna認識自己更多,也發現她和丈夫的關係早就存在問題。

在復活節假期前一天,收到正式的離婚文件。Anna 深深吸了一口氣,勉勵自己:「好的,順道埋葬傷痛的過去,重新出發,希望我的生命能與主耶穌一同復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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觸得到的溝通

談溝通,不能不談榮獲本屆奧斯卡最佳原創劇本的《觸不到的她》(Her)。

電影講述在未來世界裡,人們連基本的書信往來都要假手於人,情感溝通有賴別人代勞,書信中伴侶的甜言蜜語、溫馨回憶;親友間的關懷問候,通通靠專業的書信撰寫員代筆,撰寫員Theodore對客戶長年積累的認識,幫助他寫出感人句語,讓收信人獲得「買來的感動」,卻深摯而溫暖。

一個情感豐富、筆觸如此細膩的人,能幫助別人維繫關係,卻是「能醫不自醫」,Theodore彷彿觸不到妻子的內心世界,夫妻間的情感逐漸疏離,最後導致婚姻破裂,使他倆承受離婚的傷痛。

Theodore沒有很多社交生活,每天回到偌大的家,往往都是跟電子遊戲的虛擬小精靈對話,曾嘗試跟別人進行網絡性交(Cyber sex),卻更顯心靈的空虛落寞。後來,他購買了人工智能作業系統OS1,系統Samantha 就好像一個居於遠方的虛擬朋友,具備人物性格,一切細節按照Theodore 的個性、喜好和背景資料而設定。這種作業系統成為了人類的朋友,大街小巷上呈現的圖畫,都是人與系統裝置在談情、在對話。

從以上的劇情發展,可有瞥見我們自己的影子?現代人對電子產品的倚賴,巳經到了欲罷不能的地步。環顧地鐵內、街道旁、餐桌席間,無論是否跟摯愛親朋在一起,很多人都成了低頭一族,彷彿與手機在談戀愛。我們以簡單表情符號替代對話內容,以網絡平台作為溝通渠道,卻往往忽略了正正坐在身邊有體溫、有氣息、關心自己的人;我們可能經常在網絡上向全世界更新狀況,卻很久沒有在伴侶面前改善自己的脾氣,學習面對面真心交流、坦誠分享,更新我們的溝通方式──難道我們內心就單單滿足於網絡上「觸不到」的溝通?

Theodore因著Samantha 的出現,生活產生了微妙的變化。由於Samantha 以電腦運算的方式去閱讀Theodore,她充份掌握資訊,懂得理解他的具體需要,貼心明白他的感受,有時會遷就體諒,有時又會直抒己見;間中會製造驚喜,甚至暗中為他安排事業上的發展。情感在不斷磨合和互相認識中成長,身體也隨虛擬互動的性愛對話中獲得快感。漸漸Theodore 投入了一段介乎虛擬與真實、具深度溝通的戀愛!

觸不到的她,卻觸動了Theodore的心靈。Samantha 的個性特質,象徵著分析心理學家容格(C.G. Jung)所提及「摯愛良伴」這種人物原型 (Archetype: The Lover)──忠誠、可信賴、追求心靈和肉體上的親密、重視關係和經歷,而又會嫉妒等。

正當愛得陶醉時,Theodore 發現Samantha原來同時分身跟641顧客進行同樣深刻的溝通,令他頓然明白那始終不是一段人類男女互相傾慕的愛情,叫他痛苦不已!作業系統自身不斷更新進步,對世界認識越多,越不想單單服務人類。最後,隨著系統決定集體離去,Theodore跟好朋友Amy並肩坐在天台上,好像經歷電腦革命的衝擊後,人類回到真實世界,由血肉情感重新出發。

Theodore能夠在Samantha 面前開放自己,從恐懼中釋懷,變得健談開朗,是因為就算身為作業系統的Samantha,也會從交往中不斷學習用心聆聽、接納,觀察對方的需要,表達關懷和體恤之情。

我們呢?可以與觸得到的她/他一起學習嗎?

(原刊登 於 Before & After Magazine vol.6, 08/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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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地阿倫 自作 • 自受》: 荒誕可能是困局的出路(下篇)

如果說《濱河大道 Riverside Drive》道出了如何突破創作困局的方法,那麼《老薩布克Old Saybrook》就是以撰寫充滿諷刺現實的荒誕劇本作為衝破困局的教案。

故事發生在兩對夫婦的家庭燒烤聚會中,性感迫人的妹妹Jenny和沉迷球賽的妹夫David,為姐姐Sheila和姐夫Norman慶祝結婚周年紀念。突然來了另一對夫婦Hal及Sandy,他們是前屋主,把這郊區大屋賣了給一名出色的劇作家Max。Hal及Sandy剛巧路經此地,入屋緬懷他們曾經在這裡翻雲覆雨的纏綿時刻。因著Hal對大屋的熟悉,Sheila得知火爐底的暗格,無意中發現了其夫Norman與妹妹Jenny圖文並茂的性愛記錄。

Norman與Jenny由否認到承認,Sheila與他們爭吵之間,也令Hal和Sandy發現原來他倆都有婚外情。David由懵懂不解到大怒,正想舉槍射殺眾人時,被綁著的劇作家Max此時由二樓出現,揭開姊妹兩對夫婦原來是Max筆下的角色,是Max完成不了的戲劇人物,Norman與Jenny的性愛記錄也是取材自Max與他年輕岳母的真實故事。因著Hal和Sandy 的出現,Max有了新靈感,想到解決婚姻問題的方法就是寬恕,興奮地帶著四個角色步上二樓繼續寫作,留下Hal和Sandy 。他倆未能做到真正寬恕,決定幻化成小說人物從新開始,以深情一吻作結。

兩性之間的隱瞞欺騙、家人混亂的情慾關係,應是晴天霹靂的人間悲劇,透過Jenny與Norman的胡扯解釋、Sheila如展品般擺弄的各種姿勢、David超乎常理的呆子形象,在舞台上呈現的卻是一齣荒誕喜鬧劇。愛情到底是什麼?婚姻有多永恆?怎樣維持激情?日子久了就懨悶、就出軌──在活地筆下這是人生常情,無人能倖免。當痛苦被扭曲,絶望升華,可能荒誕劇就是人生各種的醜陋和不幸最好的演繹。

「荒誕派戲劇家提倡純粹戲劇性、通過直喻把握世界,他們放棄了形象塑造與戲劇衝突,運用支離破碎的舞臺直觀場景、奇特怪異的道具、顛三倒四的對話、混亂不堪的思維,表現現實的醜惡與恐怖、人生的痛苦與絕望,達到一種抽象的荒誕效果。」(百度百科)

荒誕劇故事內容往往不按常理出牌,令人莫名其妙,卻又可堪回味。說故事的技巧,如何可以具趣味且能言之有物?仿似瘋瘋癲癲卻道盡人間世情?《濱河大道 Riverside Drive》引導我們抽離現場去發現另類角度;《老薩布克Old Saybrook》提醒我們對困局叫停,從閉塞點再出發。

劇作家Max創意閉塞,把劇本放了在抽屜底,四個角色儼如被困,故事發展窒礙難行。已創造出來的角色,有他們自己的思想,很想延續故事,決定把劇作家綁起來,自行發揮。他們遇上Hal和Sandy,六人不知如何走出混亂困局時,劇作家Max就出現,立時把現實和虛構二元分立,創作人與受造者的主客體身分互換。這樣一換,正好讓我們更深反思舞台與人生、虛構與實存的關係。

相對四個角色,Hal和Sandy是真實的;Norman與Jenny虛構的姦情,實質是Max的真實故事。活地創造這六個角色,當中有多少是他本人的寫照?到底何謂真實?何謂虛構?正如荒誕劇先驅皮藍德婁在《六個尋找作家的角色》所探討的,角色永遠是真實的,他們可以永遠存在;真實的人卻可能是「nobody」,在時間洪流中逐漸被遺忘,仿如沒存在過。

角色的流傳,呈現他具延續性的真實面貌,在這真實背後的創作人,怎樣善用我們的真實來進行虛構?好喜歡活地把創作過程以具體人物角色演繹出來,這樣理解擬人法應用相當有趣。在創作過程中,創作人投入角色的慾望和思想,相信角色是自己的同行者,要走的路並不孤單。

面對兩對夫婦的情感困局,Max說:「每個人都有醜惡的秘密、慾望和可怕的需要,我們若要繼續生活,就必須選擇寬恕。」Sandy問道:「怎樣分別寬恕和逃避?寬恕跟把所有問題藏在地毯下有什麼分別?」寬恕是既往不咎?是海量汪涵般的慈悲?是無條件的愛?還只是選擇逃避,不去揭開含膿的瘡疤?Sandy問得很好啊!面對生活的困局、人性的黑暗,哪是真正的出路?

此劇貫徹荒誕劇的特色,在看似圓滿的結局下,活地最終都要藉Max和Sandy的對白把觀眾幽默一番。

Max其實並沒有真正尊崇「寬恕」,反之,他是在嘲弄這種教條式的情操,所以最後當四個角色跟著Max走上二樓繼續完成他的劇本時,他說:「寬恕是偉大的,是神聖的!我喜歡它!它很淒美,最重要的,是它夠商業!來!趁意念還新鮮時,我要完成我的第三幕,我突破困局了!關鍵詞是商業,呀,不,是寬恕!關鍵詞是寬恕!」

作家的困局,只要找到商業賣點就有出路。那情感的糾結、人生困局又如何?或許暫時抽離,向困局叫停,跟現況開個玩笑、荒誕一下,可能有新鮮角度!

(原刊登於iQuest 網上平台 14/5/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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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地阿倫 自作‧自受》: 荒誕可能是困局的出路(上篇)

中英劇團三月底至四月初上演的《活地阿倫 自作‧自受》翻譯自活地阿倫(Woody Allen)2003年回歸舞台的劇本Writer’s Block。兩場獨幕,《濱河大道 Riverside Drive》 和《老薩布克Old Saybrook》,藉婚外情題材探討劇作家的創作靈感與閉塞,演繹人生的荒誕苦悶。一貫活地風格,台詞「吟吟沉沉」卻不失幽默。

《濱河大道》描述作為劇作家的Jim後悔自己對妻子不忠,為了挽回一個快樂家庭,躊躇如何向情婦Barbara提出分手,相約她在河邊見面。等待中遇上曾經從事廣告創作、患上精神分裂症的Fred,二人就兩性與家庭關係開展討論。Fred原來一直跟蹤Jim,堅稱自己是Jim的創作拍擋,他負責意念,Jim負責對白;Fred說Jim出名的電影劇本是盜取了他的生命故事、他的靈魂,要與他分享名利。

Jim 起初對Fred這種無賴行為十分反感,但當Fred能說穿他心中的矛盾感受,隨心率性地代Jim向Barbara說出心底話, Jim卻自然地倚賴了Fred,彷彿Fred是他的創作拍檔,至少在對付Barbara時,他們合作無間。Barbara反目要脅Jim以金錢保償,Jim不知如何是好,Jim只想回到可愛的妻兒身旁。正於Jim非常煩惱之際,Fred代Jim把Barbara送進河中,為Jim 解決他的問題;望著河道,兩人對婚姻及愛情不勝唏噓。

場景一轉,Barbara拖著Jim離開,剩下Fred在河邊痴痴的笑。

活地塑造Jim與Fred兩個截然不同的個性,前者理性守法,後者瘋癲輕狂。Fred實質是Jim 腦子裡幻化的角色,是他內心掙扎的替身。從心理學角度看,Fred 是Jim的本我 (id) ,受意識壓抑著的慾望。根據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學說,本我是與生俱來的,是人追求享樂的原始慾望,如渴求性與食物的滿足,為求避開痛苦。

在社會上,我們需要邏輯系統和道德規範來維持生活秩序,建立安全網,使一切在控制之內。但有些時候,拋開一切既定和應然的枷鎖才有新創造!活地借兩個人物角色的相遇,呈現人思想裡的糾結; Fred與Jim兩人的對話實質是自我困局的突圍,以天馬行空衝擊理性思維,以大膽張狂挑戰井然秩序,引領人走出大腦閉塞的死胡同。

可能礙於遷就第二幕的場景設計,第一幕主要是二人在窄長河邊佈景的連番對話,看到後段有點納悶。話雖如此,導演是否刻意以這個沉悶刻板的舞台空間,來映襯劇本中所說的灰濛天空和困乏人生?活地的創作充滿強烈的存在主義色彩,人生其實都是由很多荒謬而沒多大意義的片段混雜而成。

相信每一個創作人總有遇上創作障礙、大腦閉塞的時候。不知道這則故事是否活地阿倫自嘲式創作,在意念窮盡時,卻能借題發揮,創造一個有趣故事,這正正是活地阿倫化腐朽為神奇之筆功。

(原刊登於iQuest 網上平台 (13/5/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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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後的復活

近來愛上了閱讀中醫經典,多了接觸陰陽五行,天干地支,廿四節氣這些天文地理知識。發現復活節的日期年年不同,好奇是如何計算出來,查看之下,才知道原來跟節氣也有些關係。

我們慣常使用的西曆(即陽曆solar calendar)是地球環繞太陽公轉的周期變化所制定的曆法,而猶太人與中國人則用陰曆(lunar calendar),雖然編制方法稍有不同,但都是按照月亮的圓缺月相周期來定曆法,月亮繞地球運行一周時間為一個月(29.5306天),大月30日,小月29日。有關陰陽,《陰陽體用論》說:「動生陽,靜生陰,陰為體,陽為用」。有說西醫治病,中醫治人──西醫著重對症下葯(用),中醫著重不治巳病治未病,固本扶正(體)。從東西方曆法的陰陽選取,看中西醫學的側重點,相當有趣。

太陽一年裡在恆星間劃過的軌道稱為黃道,以360 度黃經來量度。二十四節氣正好把黃道分成二十四等份,即每個氣相差黃經15度。春分時黃經為0度。地球由春分點出發到返回原點所需時間稱為一回歸年,等於365日5小時48分46秒。所以若果由黃道出發點計算,春分才是新一年的開始。《春秋繁露•陰陽出入上下篇》說:「春分者,陰陽相半也,故晝夜均而寒暑平。」春分和秋分的晝夜時間剛好是平分的。春分之後,北半球日照時間逐漸變長,晚間時間漸短,陰漸消、陽漸長,直至秋分。

耶穌復活是在逾越節筵席後的安息日,即是在尼散月(猶太曆一月)十四日,月圓(Pascal full moon)後的主日。在公元325年的「尼西亞會議」中,定下了計算復活節的方法,就是在「逾越節月圓」(春分之後的第一個滿月)後的星期日。用2014年的陰陽曆計算,復活節就是在春分之後(3月21日)的陰曆十五日月圓(4月14日)之後的星期日(4月20日)。

大齋期(Lent,信義宗稱之為預苦期),由聖灰星期三(Ashly Wednesday, 3月5 日)開始至復活節前一天,一共四十天(不計六個主日),信徒以齋戒、克己、服侍、禱告、靈修等操練四十日,為的是體驗肉身(世界)的限制,更多明白基督的受苦;反思己過,記念上主。耶穌禁食四十天後,三次勝過魔鬼以食物、對天父的信任和萬國榮華的試探;祂為世人的罪被釘十字架而死,卻能勝過黑暗勢力的威脅,從死亡中復活,讓人見証祂是又真又活的神。

Lent亦指春天,字的演變緣於較長的日光。春分正是萬物欣欣向榮,陽氣升發的開始。主耶穌的復活,也代表神克勝肉身的死亡(陰),靈的上升重生(陽);春分之後,陽長陰消,光明大於黑暗,正好象徵主耶穌的復活為人帶來離開黑暗、進入光明的盼望。

在大齋期間,更多明白復活節與春分的關係,對主耶穌的死亡與復活有更深的領受。

(原刊登於 iQuest 網上平台 14/4/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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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醒謂何——《如此長江》(三)

在極度絶望的思緒中,重新翻閱劇本,看到第二幕第四場,宋慶齡、宋子文及年青留美歸國的鄧演達將軍之間的坦誠對話,竟讓我稍稍回過神來,幫助我在黑暗中尋著一丁點曙光:

子:(大大驚奇)姐,你到底是誰?難道你真的毫無顧慮,唯有革命值得你活下去嗎?(慶搖頭)你一點都不怕嗎?
慶:(流著淚點頭)我怕的,不是怕死,也不是怕受苦,而是你說的可能全部都是真話,所有為老百姓付出的心力全會白花。(鎮定著自己)不過,我想起我們的老百姓多麼可憐,年年月月困在無知畏怯、窮困落後、固執狹隘的枷鎖裡,我就變得慷慨忘我,勇敢正直。所以,我想我會把他們愛到底的了。
子:(更驚奇)這就是你一直以為爸爸要我們做的非常事嗎?
慶:(靜靜地)不,也許我記得的是另一位,在祂要死的前一夜,依然得不到祂朋友的諒解和支持,也不確實知道是否值得,却決心把他們愛到底,付出了生命。
子:你說的是誰?
慶:(有點驚奇地看他,然後)有什麼分別?

很喜歡陳修女在劇中多處也有這句可堪回味的話──「有什麼分別」。簡單毫不起眼,甚至耐人尋味,但於我卻有莫大啟發。

是什麼讓慶齡堅信她所持守的?她是追隨革命理想?還是追隨某君?是教養她成才的父親大人?還是她一直景仰而後來成為丈夫的孫中山先生?

人的恐懼莫過於死亡,包括身、心、靈的死亡,信念的崩潰。這個除父親以外的「另一位」,面對死亡之前都得不到身邊人的明白和支持,同樣不知道自己理想能否實現,所做是否值得,就決定付上生命,愛到底。 慶齡與這「另一位」的生命連接上了,不是遮掩,不是門面,不是教條,是生命的觸動,如貧窮人不單收到營養食物,而是一份真正的關愛。「愛到底」的力量勝過了恐懼,戰勝了死亡。

對其他人而言,那「另一位」是誰,是沒有分別的,除非他們親自與那「另一位」連結。
閱讀劇本時,我們能看到陳修女用的是上帝的「祂」,故事背景應該是指耶穌被門徒出賣和不認的那一夜。聽對白,這個「祂」是聽不出來的。然而,若世人心裡沒有那個「祂」;說的是誰,實在是沒有分別的。我領悟了。

宋查理畢生追隨夢想,最終未能兌現,宋夫人說他是被夢想出賣了,子文說夢想是假的。是的,夢想是假的,它是我們建構出來的願景,引領我們前行。如果我們單單仰望它,期望自我實驗預言式的「相信便能做到」可幫助我們達成夢想;假若不行,我們整個人的價值便崩潰了──因為「夢想落空」的同時,就是「自我失敗」的終極控訴。出賣我們的原來不是夢想,而是我們自己。

我認為,陳修女筆下的慶齡追隨的不是夢想,而是上帝。上帝的愛是愛到底、全然付上生命的,能叫慶齡變得慷慨忘我,勇敢正直。縱然她所努力的革命事業最終未達彼岸,但她仍然知道她要效法要追隨的是那一位。

搬字過紙的教條,人云亦云的信仰,任憑己力的建造,通通都是徒勞。我們仰望的不是個人,不是群體,甚至不是國家,追隨的不是理想,不是美夢,因為這一切都是徒然。只盼望更多人能選擇生命,與那「另一位」連接上,對自己負責任,領受「愛到底」的力量,這世界就會有更多的慷慨忘我和勇敢正直。

願新社會、新秩序早日降臨。

上篇:追夢謂何——《如此長江》(三之一) 

中篇:夢破謂何——《如此長江》(三之二)

下篇:夢醒謂何——《如此長江》(三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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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破謂何——《如此長江》(二)

宋查理到他離世前,還沒見到新中國的出現;他畢生所付出的,彷彿掉進一個黑洞,化為烏有。三姊妹繼承父親遺志,竭力為中國建立新生活新秩序,到頭來都是一場空。

有說「靄齡愛錢,美齡愛權,慶齡愛國」,儘管真是這樣,我相信父母的教誨和基督信仰給她們的力量,無時無刻不在催迫她們堅持最初的理想。然而面對荊棘滿途的現實,接踵而來的考驗,過程中可能對金錢妥協了,或者向權力低頭了,逐漸夢想也隨之磨滅了。儘管未致消耗淨盡,面對千瘡百孔的生命,會怕會累,那堅持夢想的意義何在?

慶齡劇中多處的對白,都把我狠狠的釘在觀眾席上,叫我儼如被千斤石頭壓著似的:

慶:抑或這不全是爸爸的錯,因為所有對中國的美夢,都是一個詛咒,遲早會使我們撒謊,把自己也徹底欺騙?因為民主自由要被選擇,不能由人給予;因為我們的老百姓寧願奴役管轄,不用對自己負責,為獨立自主擔驚受怕,所以他們只配有蔣介石這樣的領袖。
……
……
不是蔣介石就會是另外一個人。直到我們的老百姓徹頭徹尾的領悟,國家民族的命運,不能放在一個人的手裡,由他處置擺佈,世世代代,依舊會出現蔣介石這樣的人……不能稱敗,不能言和,為了面子,為了意氣,繼續糟蹋千百萬無辜的生命。

「所有對中國的美夢,都是一個詛咒,遲早會使我們撒謊,把自己也徹底欺騙」──這句話不斷迴響著,我的心好痛好痛。是我們一代又一代抱持著天真的夢想,由辛亥革命推翻帝制開始,到充滿青年盼望與熱情的五四運動、八九民運,直至今天,我們期望的新中國出現過嗎?中國人真的能擁抱源自西方的民主自由思想嗎?中國不可倚賴一個人,不可仰望個人英雄,這不是新論。但歷史卻不斷告訴我們,中國百姓總是在期待英雄,創造英雄,為一個又一個疑似王國悉心包裝。陳博士看得很透徹。

陳尹瑩除了是主修戲劇的教育博士,同時亦是瑪利諾修女。她在劇中多次強調仰望個人主義是注定失敗的;美國傳教士夢想藉信仰改變中國人亦是天真的,虛謊的;戲裡戲外,她都在說著無人願聽的真話。我想到尼布爾的《道德人與不道德的社會》,不完美的人,根本就無法建構完美的社會,更遑論憑一己之力建立新社會,「利用」信仰力量開創新秩序。個人的道德,根本就難於抵擋集體凝聚時不道德的力量。正如陳修女說,一切都是虛謊的。然而在現實世界裡,我們卻需要這些謊言來建立自己,維持原來的秩序。正如美齡年幼時與父親的一句戲言:「好像一個遊戲,不要把它說穿」。說穿了,人就崩潰了:

慶:他們仍然知道逸仙的革命為的是他們。
鄧:我們會永遠跟群眾站在一起。
子:這就是我們最大錯特錯的地方。我們在談的是中國群眾,中國群眾既愚且怯,他們並不要我們跟他們站在一起。

……
……
……我們的老百姓並不真的想自由,因為他們不想負責,他們也不要民主,只想有人代民作主。你徵詢他們的意見,他們會覺得你沒主意;你要他們作主負責,他們會恨你、埋怨你。於是出了個蔣介石,「兵不厭詐」,巧取了兵權,去北伐將幾個軍閥打個馬倒人翻,就成了他們的英雄人物。他的什麼恐怖手段,都成了美談。
……
……
……二姐,Mammy說過,爸爸的悲劇是給自己的夢想出賣了。我不想這樣收場,因為任何夢想都是假的。

宋查理覺得被自己的夢想出賣,其子子文被嚇怕了,主動放棄夢想。我們面對遙不可及的夢想,可能無法實現的,還要選擇嗎?坦白說,我也不想被夢想出賣,不想做一個悲劇人物。除了孫中山、宋查理一家,我還想起趙紫陽、李錄、王丹、吾爾開希、柴玲、李旺陽、趙連海、劉曉波、艾未未……他們各有自己的理想,也各有自己的命途。

陳修女早年曾出任香港話劇團藝術總監一職,至1990年離開,到南京、上海、北京、西安、成都、重慶、武漢、廣州等地走了一遍。那不就是當年軍閥佔據重地、革命主要基地及革命路線嗎?一年後《如此長江》就寫成。連結起那些年份和她遊走的軌跡,不難相信「八九六四」對她的震撼和啟發。

相隔數十載,同樣是赤子之心,憑藉夢想前行;同樣渴望新社會新秩序的來臨,結果也同樣悲痛。我相信,陳修女是在哀傷的情懷下寫成此劇的,字裡行間,我彷彿看到《如此長江》由斑斑血跡化成的淚痕,沉重得令我透不過氣來。

(原刊登於 iQuest 網上平台 26/3/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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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夢謂何——《如此長江》(一)

二零一四年一月七日晚上,看了香港話劇團的《如此長江》── 很久沒有看過這麼有功力的話劇!陳尹瑩博士的編寫導,好厲害!一眾老戲骨如高瀚文(飾演宋查理/教準)、雷思蘭(飾演宋靄齡)、區嘉雯(飾演宋夫人倪桂珍)與新手上場的葉璇(飾演宋美齡)在台上互相輝映,前者演技抑揚有度,後者氣質泱然。

兩個多小時的舞台空間,具體呈現了宋氏家族對中國近代歷史的影響。宋家三姊妹靄齡、慶齡、美齡與他們的男人──分別是山西大富戶孔子後人孔祥熙、革命先驅孫中山(孫逸仙),和早年留學日本、追隨孫中山的軍官蔣介石(蔣中正),他們之間的愛情、親情、理想、結盟與分裂,儼然連繫著中國由民國初期到抗戰時期的命途,由孫中山革命起義,二戰時列強割據,日本侵華,國共內戰,到國民黨統帥蔣介石敗走台灣,共產黨領導人毛澤東成立中華人民共和國──如此長江,如斯沉重。

這戲劇不單單是有關宋氏家族或中國近代史,也是關於追尋夢想的。

「人的痛苦莫過於被自己的夢想出賣……」 由劇院到回家的路上,此劇目的英文名稱“By Dreams Betrayed”不斷在腦海中迴響,至今依然震撼。

此劇分三幕,分別是「父親的遺志」,「為王國包裝」及「蹺蹺板上下不來」。從三姊妹的童年成長,與父母親書信溝通中突顯她們個性的陶造;他們先後遇上生命中的男人,互相倚賴扶持下組織革命事業,直到建國夢想的破滅。

回家後翻閱《如此長江》的場刊和劇本,細味劇中對話,回顧中國近百年歷史難免顯得激動。沉澱過後,深盼那澎湃的思緒,可以燃燒這份生命中不能承受的重量,轉化為生命的動力,否則難以前行。

宋氏一家 (網上圖片)

我驚嘆宋家中西合璧的優良傳統和教育,也讚嘆宋查理的生命,是那麼貫徹始終地追隨夢想,更甚的是他到底怎能教出三個跟他一樣決意委身建立新中國的女兒呢!高瀚文把宋查理活現於舞台上,一個敬虔開明的基督徒,由美國傳教士塑造他成為牧師,送他回中國教化老百姓,傳揚福音,期望把教會發揚光大;宋查理更運用才智努力創富,全力在孫中山背後支援他的革命事業。

選上葉璇飾演宋美齡一角,也是很有趣的結合。場刊說道葉璇同是幼年留學美國,13歲開始在美獨立生活。憑優秀成績,以全額奬學金就讀政治系,而入讀的正是宋美齡、希拉莉、冰心等傑出女性曾就讀的威爾斯利女子學院(Wellesley College)。此學院位於美國喬治亞州梅肯市,創立於1836年,創校目的是要讓女性接受與男性同等的教育機會,是當時第一所向女子頒發學位的高等學府。學院超前的洞見,塑造一個又一個獨立自主女性的命運。人的生命總會在歷史路程上與不同人物隔空相遇,葉璇站在臺上所流露出來的優越與驕矜,以至於站在蹺蹺板般的高階,受著萬人景仰後的落寞情懷,都自然地讓觀眾投入宋美齡的生命。

劇中多段對白直打進我的心坎,可能是無人願聽的赤祼真相,是沒有出路的舛途宿命,是無情冷酷的人生問號,其中幾幕尤其深刻。

第一幕第三場,是慶齡與美齡在美國留學時寫家書的一段對話。兩姊妹在爭論什麼是濟貧。出錢出力購買營養食物,放在窮人家門前,對美齡來說,巳是一件美事;但對慶齡來說,美齡連一眼也沒有與那家人接觸,沒真正關心過他們,認為美齡只是借窮人來做善事,滿足自己。

多少時候,我們的善心是真的純粹行善?我們的付出,有沒有丁點想自己站在道德高地?有沒有想從中獲得名或利?到底有多少人在行善或行義的過程中,能保持完全純淨的動機?
若然赤祼地審問自己,儘管沒有名利的牽引,我們所謂的憐憫心、正義感,會否出於在世界貧富不均下自己身為幸福少數的內疚感,或是自我對理想國度的追求?或多或少,總有一點平衡心理或博取掌聲讚美的渴望。早年濟貧一事,也與最後一場三姊妹的對話遙遙呼應:

靄:抗戰遲早會勝利。美國就會幫我們消滅共產黨,一切夢想還可以兌現……

慶:(看著姊妹,一聲長歎,幾乎是自語)是怎樣開始的,這一切的自欺欺人?我們的人生,什麼時候變成了一個天大的謊話?

美:什麼謊話?我們那一刻不為中國著想,不為中國說話?我們現在在大後方出生入死,為的又是什麼?

慶:什麼時候,一個理想會不再是美善自然的渴求,不再是對美善的保証和督促,却成了一個遮掩,一個門面,一個藉口,最後甚至成了教條,等一個人可以明正言順的編織半真半假的故事,去哄去騙去搶去偷,去摧毁無數的生命,甚至將現在在戰火中照顧傷病,救濟難民那麼單純的行為,也變得像你當年送給窮人的聖誕禮物……

假若我們的人生只是一個謊話,實在可悲。我們那一刻不為自己的國家著想?不為自己的城市說話?其中孰真孰假?為何而作?在香港,不少市民為了健全法制,為了孩子能得到視野寬廣的教育權利,為了民主自由,為了碼頭工人,為了社會上貧苦大眾,甚至為了一個電視台的命運,我們發聲,我們上街,我們爭取,我們施與,我們接濟,我們都付出過,儘管所作卑微。我們對美善自然的渴求,能否持之以恆?能否堅守直至理想實現?如果理想無法兌現,那麼堅持有何價值?還要繼續嗎?這是一個終極關懷的難題。

(原刊登於 iQuest網上平台 25/3/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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