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世界的告白

電影《告白》(Confessions, 2010),十分忠於湊佳苗的原著小說。故事講述森口悠子老師在校園游泳池內發現自己四歲的女兒愛美意外溺斃,逐步追查之下,發現女兒原來是班上兩位13歲學生渡邊修哉和下村直樹所殺的。這兩個少年人蓄意謀殺,本應承受嚴厲的法律制裁;但在日本「少年法」的保護下,14歲以下的少年人犯了刑事案也毋須受刑。故此,森口決定結束教學生涯,用她自己的方法來懲罰他倆。她在犯人的牛奶中注射了HIV 病毒,使他們在死亡的恐懼下好好反省生命。

全書以六個宗教角色帶出五個小説人物各自內心的獨白,包括神職者、殉教者、慈愛者、求道者、信奉者及傳道者。這六個宗教身分,在一般認知中,代表著神聖、光明、純全、正義、熱誠、情感澎湃,以信念熱切追求,為真理不顧一切。然而,我們看到的却是各人意念充滿邪惡、黑暗、扭曲、詭異、冷漠、感情空洞,為私慾走上岐途,以歪理支配生活。我認為作者湊佳苗很能刻劃人性的表象(persona) 與陰暗面 (shadow) 的映照,從篇章命名到角色塑造,她對原型意象 (Archetypal Image) 及社會規範 (Social norm) 作出了深度的挑戰。

森口悠子要擺脱「神職人員」般的老師形象,歇斯底里地為愛女進行復仇計劃;「殉教者」女班長愛上修哉,為追尋愛、她付出愛,最後卻死在修哉手下;「慈愛者」透過直樹家姐發現母親的日記,記錄了一個溺愛兒子的母親最終也被兒子所殺;「求道者」是下村直樹在死亡恐懼下精神崩潰的內心告白;「信奉者」中,修哉以影響他母親深遠的《罪與罰》名句為藉口,妄稱自己是「被選中的非凡人物」,為了「新世界的成長」,擁有「以超越現行社會規範的權利」,把他的殺人行為合理化──然而歸根究底,一切都是他成長創傷的惡果,為了吸引母親注意、渴望贏取母愛;「傳道者」,是森口悠子對修哉的徹底報復,她把修哉原來設計用來摧毀校園的炸彈,落在他母親的辦公室內。他們都是愛的宗教的追隨者,可惜卻不能在他們的信仰中真真切切地尋著愛。

由於經年累月的文化沉澱及經驗累積,我們生命中的主題會以相同或類近的形式重覆出現,故此人類心靈深處對原型人物角色 (Archetypal figures) 都有共通的集體認知。情結的出現,是現實生活跟原型的距離。距離大地母親 (Earth Mother) 的原型意象越遠,對孩子的傷害越深,這正是為何母親情結 (Mother complex) 可以對子女造成很深遠的影響。在《告白》中,幾位母親與子女各有不同的情結:森口對愛美悉心照顧,也同時作為教導者,管教愛美要學懂節制,如每次只能買一件小棉兔玩具,吩咐她在休息室等候母親下班。原本,愛美可以很幸福地生活下去的。不幸的是森口由於工作忙碌而獨自留下孩子,以致修哉和直樹有機會殺害她的女兒。直樹母親作為溺愛者,不辨是非曲直,只管盲目地袒護直樹,卻沒有試圖照顧直樹的心靈需要,明白他的寂寞,直至發現直樹的邪惡面,整個信念系統頓然崩潰。修哉母親是一位自我實現者,修哉在她的生命中是隱藏的,她愛慕才華,只將注意力投放在科學研究上,讓修哉沒有得到母親適切的關愛和照顧。

小孩與初中學生的原型意象應該是純潔、稚嫩和赤誠的。作者卻把人性美麗的表層下面的陰影部分毫不保留地展現在她的小說中,以小女孩愛美的純潔稚嫩,突顯修哉和直樹的無知、狡黠和邪惡。整部小說,其實就是每個人物角色陰暗部分的告白,每個原先被埋藏的負面角色反過來主宰世界,怎會不叫人心寒?

原刊登於「文化現場」雜誌028期, 2010年十二月號 (C For Culture, Issue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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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潛心間──《潛行凶間》開啓的一扇窗

一直覺得很難用三言兩語向身邊親戚朋友解釋什麼是戲劇治療,感激讀英國文學出身的導演基斯杜化路蘭(Christopher Nolan)近期一齣《潛行凶間》(Inception),讓人對潛意識有更多好奇,讓我這一位專業卻冷門的「潛意識工作者」,有機會藉此談談戲劇世界如何幫助人打開內在的重重心結。

《潛行凶間》的現實生活/公路上奔馳的小型貨車/酒店/雪地堡壘/記憶地獄/沉溺空間等場景調度、畫面設計、三維空間的矛盾結構,不單具荷里活電影的娛樂性和緊張刺激的視覺效果,故事進入人微妙變化的內心世界,比慣常荷里活電影更具深度,贏得觀眾更多掌聲。

故事講述意念盜賊谷先生Cobb能夠潛入別人夢境,盜取他人藏於潛意識不為人知的秘密。因一次竊取富商齊藤機密資料失敗,Cobb承諾為齊藤向商界勁敵Fischer植入策略性意念,助齊藤收復失地,以換取他重返家園的機會。這一意念盜竊行動揭開了Cobb 不為人知的心理創傷,因不能救太太Mal離開夢境而形成的罪咎感,不斷攻擊他的日常生活,險些讓他和一眾同伴(助手、夢境設計師、藥劑師、模仿師和齊藤)跌進萬丈深淵。

夢境一層比一層深入,一個現實與四度夢境,讓人穿梭於虛幻與真實之間。看似虛幻的四度夢境,導演鏡頭下所描繪的運作機制,比現實世界來得更真實細緻。香港人平時過於繁忙,每天急於應付日常生活所需,沒有空間去聆聽內在一層又一層的心聲,不斷建造自我防衛機制,心靈世界不能達致和諧。

在認知心理學中,祖哈里窗(Johari Window)對自我認識的研究,為我們提供了更多的線索解讀這套心理分析電影。祖哈里窗以四個空間形容人對自我概念的認知,和人際關係的種種層次。其中包括開放層(我知人知)、隱蔽層(我知人不知)、盲目層(人知我不知)及不可知層(潛意識層)。舉例說,電影中Cobb與Mal是夫婦關係是開放層內人所共知的事實;Cobb內心深處的歉疚是在隱蔽層中;夢境設計師Ariadne進入了Cobb的盲目層,讓他醒覺他不能擁抱巳死去的太太沉溺下去;而他們在整個夢境世界所經歷的種種不可知,就是導演不斷強調的潛意識層。

根據分析心理學大師榮格(Carl Jung)的發現,個人潛意識無時無刻不在我們心靈空間內運作著,當我們越是忽略藏在內心的潛存意念,他們越會成長起來;直至一天,被我們壓下去的那些聲音一下子走出來,就好像電影中空群而出的持搶突擊者,把我們殺個措手不及,使我們在現實世界中毫無駕馭之力。

很多電影、戲劇、童話傳說中,都藏著人類不分地域和文化的共同象徵符號(Symbols),讓人在當中找到共鳴。這些象徵符號正是榮格所指留在我們集體潛意識中的原型(Archetypes)。戲劇治療就是在合資格的戲劇治療師帶領,組員有意識地共同建立一個安全的環境,在信任與接納的氣氛下,以戲劇形式,透過角色扮演、形體動作、聲音及對話,在意識的層面與深藏的潛意識及角色原型相遇,透過主動想像(Active Imagination)建構戲劇世界,自然流露情感,表達內在需要及釋放壓抑的情緒如恐懼、憂慮及挫折感等,帶來治療及成長果效。透過戲劇治療,我們不須等待未可知的夢境出現,卻可以在真實世界中與潛意識共舞。

《潛行凶間》看似繁複,但道理卻很簡單──人只要能進入心靈裡面的潛意識,解開封閉在保險箱的心鎖,看見問題的所在,我們就能找到扭轉生命的圖騰,重新在現實世界中好好活過來。

電影正好開啓了一扇讓我們更多認識自我的窗,讓我們自由地浮潛心間。

(原刊登於 《C for Culture 文化現場 》雜誌, 08/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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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為海萍,原來很安娜

「這雨真美呀,你說我們平時怎麼就沒注意到呢?這要是在平時突然下這麼一場雨, 恐怕大街上,人人避之不及。不是擔心就是著急,不知道這雨什麼時候停。幾乎不會有人注意到,這雨也有不一樣的美麗。雨,是一樣的雨,只是不一樣的是我們啊!」-海萍(電視劇《蝸居》對白)

很久沒有看小說,也很久沒有被電視劇集觸動。

七八十年代,電視劇製作可說是香港的黃金時期,膾炙人口的劇集構建了香港本土文化,人物角色就如親朋友鄰,如《網中人》裡的新移民阿燦,《城市故事》裡的街坊順嫂和洗米華等。今天香港電視劇集的編寫,當然偶有佳作,如柴九的「人生有幾多個十年」就曾引起不少共鳴。然而,不少港產電視劇的故事情節總叫人搔不著癢處,彷彿每個成年人的思維都如孩子腦袋一樣,三十多歲的角色總被塑造成十多歲的少男少女形象;人物處境都被包裝得脫離現實,升斗市民的居停都被設計成豪宅般似的。人際間的情感交流,幾分鐘內可以大悲大喜的交替著,沒有足夠的情感舖排讓觀眾投入;有時候,不合乎邏輯或過於突兀的劇情發展更惹人嗤笑。

偶然從電視上看到《蝸居》,覺得戲劇味很不錯,就在網絡上從第一集看起。這令我突然愛上了追看國產電視劇,也開始留意國內作家六六的作品。這陣子一頭栽進了她的小說和電視劇《蝸居》、《王貴與安娜》中,久久不能自已。

電視劇豐富了小說內容,細緻而寫實的對白與演員們出色的演技,把原來的故事更立體地展現出來。

《蝸居》是近年國內大熱劇集之一,深具社會觸覺,除愛情線外,還談及釘子戶、縮水樓、官商勾結等敏感時事話題,贏取了不少內地觀眾的迴響。香港的經濟發展早就跟祖國連成一線,國內與香港的住房問題都很類似,香港觀眾不難在其中找到共鳴。

故事圍繞國內住房問題而生,講述兩姊妹從小鎮到大城市上大學,找工作;家姐海萍與姐夫蘇淳兩口子為置業而奔命;妹妹海藻在純樸踏實與情慾驕縱兩個截然不同的愛情世界中徘徊,周旋於男朋友小貝及情人宋秘書之間。

在急趕的城市中與別人比拼,為要爭一個糊口的空間。置業而後安居,是中國人根深蒂固的信念,也是人對「家」的一個願景。海萍最終擁有自己的房子,但她和妹妹所付的代價叫人悵惘。劇集亦透過海藻、小貝與宋秘書的人物塑造,探討了愛情與麵包、幸福與安全感、安穩與激情以及道德倫理的課題,每每突顯人生中「理想與現實」的張力。

六六另一小說《王貴與安娜》同樣被編成電視劇,講述在文革時期,農民出身的大學教授王貴與小資家庭背景下當上工人的安娜,兩人由父母之命踏上婚姻道路。安娜在屈就下與王貴成婚,共同經歷社會種種變遷,漸漸發展成一家四口的家庭生活。

初初看罷小說,感到有點過於平淡無奇的失落。故事內容就這麼簡單,對白是老掉牙的人生道理,人物也太過單線發展,比起《蝸居》的峰迴路轉故事情節相差好遠呢!《王貴與安娜》大部分劇情都是家庭成員的對話,沒有戲劇性的內容,最多也是讓人會心微笑的溫韾或吵駡場面。然而,這正是你我他的故事──當細味劇集中描寫夫妻之間的吵吵駡駡、兩代之間的矛盾;當我們平日在自己家中老聽不慣的對話,在戲劇世界裡如鏡子般反照出來時,內心深處的共鳴更大。

如果《蝸居》代表人為自己努力尋找戲劇性的人生意義的話,《王貴與安娜》就是平淡世界寧靜的美;如果海萍象徵人為理想不惜一切的擺上,安娜就是安然接受一路走來的人生命途。

我們追求的是什麼?現實又把我們帶往何處?我們渴望醉生夢死的生活?還是「簡單就是美」的人生?在名牌大學讀化工出身的海萍,懷才不遇地在日本公司當個小小文職員工,怎會想到她後來會開設起中文學校來?我們的理想,是否時刻也可以規劃得完完整整,按步就班地實現出來?讀大學是安娜的夢想,與志同道合的舊情人劉波一起是她的心願,但她最終卻選擇維繫眼前的家庭,相夫教子,跟一直無微不至地照顧自己的王貴相依到老。安娜到此回望,放棄青春時代的理想,又算得什麼呢?踏踏實實的走人生的路,不是更好嗎?

看罷《王貴與安娜》,哭得我如窗外的雨點。對白雖是老生常談,卻叫我很感動。「婚姻總結就是一個熬字」──看你是悲觀地看著是煎熬,在長期熬苦葯;還是充滿期待地熬製一煲老火靚湯。人生不也是一個「熬」字嗎?其間充滿誘惑和掙扎,得失進退的關鍵在於我們能否保持一顆樂觀的心和堅信持守的態度。海萍向著她的目標努力前進,安娜深信堅守必到彼岸,那我又如何呢?

當戲劇能深刻地反映該時代的真實面貌,讓觀眾對自身有更多反省和認識,那壓根兒就是一個很成功的作品。

我一直覺得自己很「海萍」,但這刻,我知道──我很「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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