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超現實做愛

“Words make love with one another.”

– André Breton (1896-1966)

Poem Object (1941) by André Breton (moma.org)

當我們以為潛意識經常被隱藏時,藝術家卻讓她赤祼祼地展現人前。法國詩人作家安德烈.布列東(André Breton)讓文字躍動起來,互相愛撫、做愛,也自然地讓他的自我潛意識活現紙上。

藝術發展受著政治、經濟、宗教、以及不同文化思潮所影響,超現實主義的藝術派系在上世紀二十年代開始,就與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對人的潛意識分析及對性本能(libido)的探討有著不可分割的關係。

弗洛伊德作為一位臨床心理醫生及精神分析學家,鼓勵病人作自由聯想(free association),他在累積的臨床個案中,透過分析夢境的意象,發現原來人只要對其內心深藏的幽暗空間持自由開放態度,就能讓潛意識更真實地展現其靈魂面貌,從而幫助病人解開心中的困鎖。

布列東被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深深吸引著,遂在1924年發表他的《超現實主義宣言》(Manifeste du surréalisme)[註一],其後他亦匯聚了不少志同道合的藝術家,發展以超現實主義領航的藝術群體。自此,潛意識意象不單單在弗洛伊德的病人臥椅上以說話或圖畫形式被描述出來,更繽紛燦爛地在西方藝術歷史上留下鮮明奇特的足跡,在文學、電影、畫作、雕塑、裝置等藝術媒體中綻放異彩。

布列東深受弗洛伊德的啟蒙,相信藏於內心深處的景象比我們每天的生活更加真實。「超現實」並非超脫遠離現實,反而是更接近現實的狀態。當現實與夢境或幻象相遇時,正好突顯純全絕對的真實世界。在他第一次發表《超現實主義宣言》中,他就這樣形容他的超現實理念[註二]:

超現實主義,名詞,陽性,純綷心靈自動現象,意圖藉由口語或書寫表達思想的真正功能。只有在美學與道德的先設框架及理性駕馭之外,思想才能真正展現。

按哲學辭典,超現實主義是相信透過凡事皆可能的夢境意象,對以往一直被忽略的高層次現實進行聯想。這聯想不受理性思維所約止,更將我們慣常用以應付人生問題的種種心靈機制徹底破壞,進而取代它們的地位。

布列東相信邏輯思維與理性分析為生活架設了無形的枷鎖,更局限了我們本應擁有更廣闊的生命領域。經驗先於理性,而在經驗中我們應避免僅從清醒時刻得來的資料,而忽略了夢境給我們的訊息。

他的宣言鼓勵了不少藝術家藉由心靈自動聯想 (psychic automatism) 或各種藝術媒體探索浮現於腦際間的影象或夢境,並以拼貼、拓印、借代、突顯種種表達方法具體描繪出來,形成很獨特的藝術形式。

常見的主題如現實與虛幻,男與女,老與少,生與死,性與愛等題材,把生命中的現實景況以隱喻、錯置、誇張、變異等形態展現。較具代表性的藝術家包括達利(Salvador Dali)、馬格利特(Rene Magritte)、米羅(Joan Miro)、恩斯特(Max Ernst)及夏卡爾(Marc Chagall)等。

最初接觸超現實主義的藝術作品,是達利一幅骷髏頭骨的拼貼照片,當時確實有點被那種怪異和扭曲所嚇怕,心裡總有種陰森的感覺。但當觀賞過他不同的作品之後,卻彷彿被靈魂深處呼喚著,讓自己對內在感覺的認知豐富起來。

此刻,達利位於菲格拉斯(Figueres)的劇場博物館上一隻一隻巨形雞蛋在我的腦海中跳躍著,她們蓄勢待發,在屋頂上猛烈的搖晃,在按捺不住之際,熱盪盪的蛋黃先後在那些巨形蛋殼上湧流而出,把鮮豔的紅牆映照得更火紅,蛋黃奔流到博物館外的廣場上,馬路上,繼續漫延……。

在兩次世界大戰期間那種混亂不安的氣氛下,超現實創作為這群歐洲藝術家,提供了一個抖氣的窗口;對於在現實與理想中掙扎的我們,面對社會價值的扭曲,生活裡充滿數不盡的矛盾與壓迫,與超現實藝術做愛,豈不也是一個讓我們釋放自我的空間?

[註一]

“André Breton”, Wikipedia in http://en.wikipedia.org/wiki/Andr%C3%A9_Breton

[註二]  “First Surrealist Manifesto” from Le Manifeste du Surréalisme (1924), by André Bret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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聆聽生命的建築

臨近911這日子,讓我想起他──丹尼爾.李布斯金(Daniel Libeskind)。

2002年香港城市大學就興建創意媒體中心向全球招標,美國李布斯金工作室贏取了這個建築項目,聞說預計明年落成。然而,認識丹尼爾.李布斯金這名字,不是在香港,而是在柏林的猶太博物館。及後,當我參觀英國曼徹斯特帝國戰爭博物館時,發現其傾斜的結構,不規則的綫狀窗口,館內光線的交織,與柏林那所有異曲同工之妙,就知道兩所建築物同是他的心血結晶。兩次博物館深刻的經驗,讓我對這位美籍猶太裔波蘭建築師,多了一點點好奇和仰慕。

猶太博物館,德國柏林(1999建成),小點攝於2005
帝國戰爭博物館,英國曼徹斯特(2001建成),小點攝於2005

「破土:生活與建築的冒險」(Breaking Ground),清華大學出版社出版,吳家恒翻譯。

早前看到這本李布斯金自傳式的建築扎記,讓我對這個建築師多了一份了解。李布斯金從他的成長出發,分享他的文化背景和家庭經歷如何影響他的建築理念。李氏活潑抵死的文筆,多虧譯者的生動演繹。此書譯文流暢易讀,對話傳神,彷如與李氏一起回顧他的成長之路;閱讀此書,如切身了解波蘭人民的困苦,又如追看揭秘式建築風雲連續劇般緊湊,讓我看得投入,讀得暢快。

李氏是美國世界貿易中心重建項目總體規劃師,他以雙塔崩塌時刻凝結的「光之楔」來設計自由塔,以紀念九一一事件中的罹難者。他的設計引來很多爭議, 要在權衡各方利益之下,堅持他獨特的設計意念並非易事。此書出版年份是2004年,應該是他與眾發展單位在幾經波折下敲定設計方向之後寫成的。他堅持自由 塔的高度要維持1776米高,使之與自由女神火炬遙遙呼應;他以一種近乎靈性的場所意識(a sense of place),感應建築物料向他發出的訊息,以世貿遺址底下的連續壁為記;他聆聽罹難者家屬的故事,為要把他們的情感加進紀念塔裡。

李布斯金跟父親一樣,相信看不見的力量。靈性的感悟遂成為李氏建築作品重要的部分。李氏認為,建築可以是一個敍述載體,一個療傷空間。

李氏父母是納綷時期大屠殺的倖存者,他們既敢於挑戰強權的威迫,又能以睿智和勇氣在苦難中跨越陰霾,為作者和家人創造往後美好的生活。李氏眼中的父母是耀眼非凡的。讀到他的父母走過的艱苦歲月,如何影響他的成長和信念,都叫我非常感動。他的家庭經歷過集中營和勞改營煉獄式的痛苦,蘇聯紅軍的壓迫和及後四處遷徙的歷練。如此豐富的人生體會,叫李氏把他的創傷、記憶、震憾、堅毅和希望都帶到他的建築作品中。

「我發覺自己特別喜歡探索“虛空”(void)──當整個社群被徹底消滅,個人自由被徹底剝奪,當延續的生命被殘忍地打斷,生命的架構因而扭轉,改變,無以復加,一種偌大的虛空使隨之而生。」

他經常以情感帶動他的創作,建築設計中盛載的象徵語言,對於較著重實效和利益的建築師或發展商來說,實在是不設實際的。在德國奧斯納布呂克 (Osnabruck),有一座小型美術館,紀念納綷時期一位猶太畫家努斯鮑姆。李氏設計了一個只有1.8米寬的通道,其寬度是一般公共建築所不能容的。 但李氏卻堅持要為到訪者創造一個壓縮的經驗,體會努斯鮑姆當年的經歷。對李氏來說,大屠殺是沒有出口的。故他把這個項目取名為「沒有出口的美術館」。

我的英國建築師朋友曾經說過,有人批評李氏的博物館設計過分附帶情感,博物館原本是盛載展品的空間,然而當她成了展覽的一部分(或重要部分),彷彿禠奪了展品應有的「地位」,使展館與展品的關係,本末倒置。到底博物館應該呈現中性的面貌,還是可以展現其靈魂,深度呼喚造訪者的情感?喜歡李氏這一段自白:

「我怎麼知道要設計什麼?我聆聽石頭說話……建築不應多愁善感,緬懷過去;應該對我們的時代發聲。光線,聲音,看不見的力量,鮮明的空間感,對歷史的尊敬,都在啟發我的靈感。我們都是由諸般現實與看不見的力量所匯集,成形,如果建築要引起精神上的共鳴,就必須反映這些東西才行。」

信是所望之事的實底,是未見之事的確據。李氏如此相信。於我,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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